石榴裙捉起,文姝站在门口的碎瓷片前,脚尖轻轻一踢,瓷片磕到瓷片,发出清铃铃的声响。
“哎呦。”她捂着一只手,挑开珠帘,往他身边站,“快叫我看看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人家割破了手,你不心疼也就罢了,怎也不说几句着急的话宽慰宽慰。”
男人不予理睬。
她又凑近了捂着手递他面前,“割了好大的口子呢,你要看么?”
男人继续不说话,捻一张书就要翻页,被她两只手按住,非要闹着耍无赖,“可疼了,要不,你给我吹吹?”
“踢一脚能伤到手?”李鹤桢抬头,眉间微有凛色。
“言、羊、游、记、注、疏”文姝指着封页上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完,就开始摇头可惜,“这作者的故事写的也忒差了。”
“你有高见?”李鹤桢冷冷一句。
终于得了回应,她弯起眉眼,煞有其事道:“定是作者写的不好,才叫你分心看见我在外头作假。”
“你倒是怎么都有理。”李鹤桢气笑,一脑门的官司叫她这么一通闹,也纾解许多,将书合上,他又板起脸来,点着书名旁边的作者让她看,“胡言乱语,再有下次,仔细家法伺候。”
“我可不……”瞧清楚上头写的是太宗她老人家的名讳,文姝咬一下舌头,忙道不知者不怪,对着那书作揖,双手捧着给放回书架。
“我当你是无知者无畏,竟也有怕的时候。”李鹤桢取笑道。
文姝正经道:“太宗千秋伟业,利在万世,若不是她老人家拨海了的银子给我们修渠引灌,我们那儿这会子还吃沙呢。县里三月十八会,要拜厚土娘娘,县太爷得站头一个,先给太宗磕了头,喝一声‘国泰民安’,才有后头跑旱船舞龙舞狮的热闹。”
“饮水思源,不忘本,倒是父母官教化有方。”李鹤桢评论,看她眉飞色舞,装受伤的动作也难以为继,便故意揶揄,叫她近前看看伤势。
原以为她要知羞,谁料她现拿指甲在手腕划了道白印,就那么大喇喇指给他看:“您瞧,得有一乍长呢,疼死了,您快给我吹吹。”
“该打。”再绷不住面上的严肃,他笑着并两指,在她指的那处抽了下,“胡搅蛮缠也就罢了,竟还不以为耻,反引为荣。”
看着红彤彤的手腕,文姝埋怨着坐的离他远些,才敢拧着眉毛横他:“他们还说我得宠呢,还要贿赂我,要我来你这儿说情,宠我是没瞧见,挨了一下,手腕肿了。”
“谁找你说情?”李鹤桢问。
“张姨娘。”她低着头,眼睛里只瞧见那片红痕,“张姨娘想叫我帮着给二爷求情,我说我不敢,姨娘还捧着夸我,说我是大爷的心尖好,说是我蛊惑了大爷,才叫大爷撂了大太太的脸,说我是这府里最有体面的人,大爷对我百依百顺,无所不应。”
“最后一句,也是张姨娘说的?”李鹤桢不信。
谎话二回被拆穿,她自己也笑:“那句是我许的愿,想着说给菩萨倒不如说给你听,也省的菩萨她老人家辛苦帮忙转一道了。”
“眼大肚小,什么都敢贪。”李鹤桢骂她,态度倒是松快许多,又叫了红梅进来,给她涂药。
另嘱咐她:“张姨娘的话你不必管,叫路喜去说。我把老二关在家里,也是怕他出去惹事,便宜坊的欠条都送到衙门里了,再不管着些,怕是一家子要坐着喝风。”
他掀起眼皮,目光在红梅身上打量一眼,冷哼一声,多余的话也懒地说。
猜到他是在怪自己私下里管了红梅姐妹俩的事,文姝强挤出笑,讨好地解释:“我娘也给生了个姐姐,阿姐只大我三岁,却事事都护着我,我背不会书被先生打板子,阿姐哭的比我还厉害,拿着打香椿的长杆子,要去找先生算账,阿娘把我们两个提溜回来,各打了五下手板,才算罢休。”
她把手腕伸出来,夸张道:“喏,比这个还红呢。”
“我那天瞧见她在那里落泪,嘴里喃喃地喊小妹,我就……”说到情深处,她也忍不住揾泪,“我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我只是想我阿姐了。”
“这有什么难办的?派人去瓜州接来就是了。”
“找不着的。”文姝掩面而泣,哭着道,“那日元宵灯会,我和阿姐是被拐子一并带出来的,我被送到了京都,阿姐则被别人买了,说是还要往南边去。我自己骨肉离散,再见不得别人的阿姐受苦。”
她起身跪到他脚边,伏在他膝上垂泪。
“求你了,爷,你就饶了她吧,便是为着我呢,将心比心,我也盼着阿姐在别处也有个人能为她求情,为她说句好话呢。求您慈悲慈悲,留下了她,叫我心里也好受些。”红梅跟着也跪,小丫鬟不会说那些机灵的话,只知道磕头,拜大爷,也拜姨娘的恩情。
李鹤桢曲起一指,有一搭无一搭地点在桌面,妇人之仁,果然是妇人之仁,这会子心软饶了贱婢,留下祸患,日后叫别人拿去把柄,岂不是自找苦吃。他是宠她,也喜欢她甘心屈服的眼泪,可眼泪值个什么?
等不来他应,文姝索性捧起他的手,把面腮贴在他的掌心,可怜巴巴地仰望,“相公。”
这是他最喜欢听见的称呼,她被抬进这府里的那天晚上,鞭子差点儿打掉了她半条命,他又可了劲儿地搓摩,还叫丫鬟勒拿膝弯勒在她的脖颈,窒息的无力叫她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最后还是她攀在床栏,碎不成声地唤了他一句相公,才讨得怜惜,活着见了第二日的太阳。
她拿这话来求告,已经是撇舍了自尊,不计一切唯盼能给那丫鬟一条活路。
“可怜见的。”指腹的薄茧刮过她的眼睫,缓缓落在唇瓣,然后轻轻捏起,“爷更稀罕你不穿的时候落泪。”
李鹤桢盯着面前的小人儿打量,欣赏她眉梢眼尾的每一寸乞怜,精致而情深,可惜激不起他一丝爱怜,甚至还生出了点儿厌恶,这张脸这么哭起来,和那些平庸之色有何不同?
他心下冰凉,面上却牵起一丝笑,“也罢,你都求到这份儿了,该是她们姐妹俩的造化,爷就宽宏大量,饶她们这回。”
“好。”文姝破涕为笑,乖巧地蹭蹭他的手心。身后红梅更是磕头如捣蒜,脑袋破了皮儿也不知道疼。
“只是……”李鹤桢话有转折,两个姑娘皆神色凝滞,齐齐将目光看向他,就听他道,“饶了那丫鬟,这一个也不能留了。府上的规矩姨娘不知,你也该清楚。府上不能有两个‘红梅’。”
“奴婢凭大爷吩咐,您饶过我姐姐的性命,奴婢就是当牛做马也愿意。”红梅跪地伏顺。
文姝虽心存担忧,但见这丫鬟自己都应下了,又想到李鹤桢对她说过话一向是作数的,便也不再多虑。
晚上,李鹤桢出门赴宴,管事的婆子过来带红梅出去,小丫鬟跪下给文姝磕了个好几个头,眼泪汪汪:“我怕是最后一回见您了,我不愿唤您姨娘,就喊一声姑娘好了。总管拨了我去庄子上做事,那儿管事的江妈妈是我的干娘,也是她老人家打点了才叫我去的。姑娘莫要再担心我。我和姐姐受姑娘大恩,今生今世,怕是没有报答的机会了,也只能回去跪在神仙菩萨跟前日日祈愿,求他们庇佑姑娘能长命百岁,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才好。”
“好丫头,你这些话,我记着了。常言道,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今儿个你出去,反倒得了自在,我也要替你高兴。咱们相识一场,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也就几件旧衣裳,你拿去穿吧。”
红柳把装衣服的包袱递给红梅,管事婆子来催,又拿一把钱赏她,那婆子千恩万谢,待红梅亦和善许多。
这会子城门已经落了,管事的说得明儿个一早才能出城,给安排了外院的一间屋子叫她住。
一个人呆着,红梅打开那旧衣服的包裹,果然从里头摸出了几支沉甸甸的钗子,眼泪霎时盈满眼眶,她朝文姝院子的方向跪下,又磕几个头,擦着眼泪起身,刚站直一只脚,突然眼珠瞪大,张着嘴呜咽两下,嘴角淌血,一个字儿也没说出来,人就直挺挺栽倒在地上。
重物落地的闷响清晰可闻,门被敞开,路喜背手进来,握住那把插在后心的刀柄,绞一圈才撒手,“两个分开埋,弄远点儿,别沾了晦气。”
几墙之隔的青山院,文姝坐在冰鉴前纳凉,管事的给她这儿送了个新人,叫做红燕,小丫鬟比红柳还小两岁呢,圆圆的脸盘,圆圆的眼睛,偏又生了个胡羊鼻,瞧着不像燕子,倒像是节日里众人手里捧着的登。
小丫鬟倒也机灵,手脚麻利,还会绣花,文姝拿了一个自己半途而废的香囊,叫她坐在跟前做活,红柳则坐了个高凳,扯着梁上的绳子一下一下给里打风。
正是惬意,不知哪里飞进来一只蜻蜓,殷红的肚子扎着翅,在扇子底下扑扇两下,最后落在文姝手背停了一下,才又从窗户飞走。
文姝鼻尖一股酸涩,揉了揉眼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她困得要睡着,又想着今日讨了他的人情,就这么去睡了,反倒显得没良心。
红柳看着她笑,指了指靠窗的罗汉床,“姨娘坐那儿。”
“我怕睡着,他逮着到我了,又要讲我。”
“我给姨娘把风。”
做绣活的小红燕也抬头:“我也给姨娘把风。”
文姝拍了拍她的小辫子,接过香囊来看,摇头笑道:“做的这么好,一看就不是我的手艺。”
“那我拆了重新再做。”
“倒也不必,只要是打我手里送的,就是我做的,他若不信,我也能编瞎话哄他一哄。”文姝将香囊还她,起身走了两步,抵不过困意,老老实实歪在罗汉床上打盹,红柳拿了薄薄的小毯子,给她搭在腰腹,抬头瞧见大爷竟在窗户外头站着,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儿没跪下。
路喜在一旁嘘声,招手叫俩丫鬟出来。
李鹤桢看了有一会儿,才抬步进屋,他拿起那个做的泾渭分明的香囊看看,笑着在小几另一侧坐下。
文姝迷迷糊糊睡着,越发觉得自己挨到了火炉,浑身都是烫的,脖颈间也生了汗,湿乎乎的,叫人不舒坦。
“阿姐,热,我热。”她本梦半醒地喊人,三四回也不见阿姐来救她,只得自己努力睁眼。就见怀里抱着足足两床被子,被子底下还有一张小薄被,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对面,手持黑子,自己和自己对弈。
“你这个坏蛋!”她将被子丢开,赤着脚,气鼓鼓去拿扇子,得了凉风,方有力气翻眼皮瞪他。
“不是说要编瞎话哄我么,怎么张嘴就开始骂人了?”他递棋瓮过来,文姝接过了走一步白子。
余光乜见丢在桌角的那只还没做完的香囊,收敛了起床气,悻悻道,“你出去吃酒,留我一个人熬时辰的等,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能叫人说两句埋怨的话?你可真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