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地赶到平南将军府前,勒绳停马,沈意远左足使力,翻身下马。
将缰绳丢到门口的护院手中,大步流星,直奔沈老太君所住的岱通院。
岱通院里,嬷嬷和丫鬟们或是备水拿帕子,或是关窗为沈老太君添被子。大热的天,屋子里的冰全撤了,个个额角都挂着汗珠。
她们大多慌手慌脚的,见沈意远来了,忙拉起了幔帐,又将头埋在胸前忙别的,不敢看他,连问安的时候眼神都是飘忽的。
沈意远不在意这个,一进来就先朝着沈老太君的床榻而去,然床幔垂落,窥不见面容,他敛神凝息,先往桌案边的大夫处去。
胡子花白的大夫,眉头紧锁地看着手中拟好的药方,时不时和带来的小学徒说上两句,后在药方上添上两笔。高大的身形将他面前的遮住,他没察觉似的,一心钻研药方。
“大夫,情况如何?”
担忧之下,薄唇紧抿,藏于眸中的锐利尽显,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倾泻而出。
都问到跟前了,躲也躲不开,大夫只得抬眼看他。可他老人家见过这副阵仗,被他逼人的气势吓得握笔的手一抖,药方上拉出长长一道墨痕。脑中一片空白,先前对好的说辞全忘了,长白须颤了颤,怎么也出不了声,答不了沈意远的话。
幔帐里,沈老太君咳了几声,苍老而虚弱的声音传出来:“是不是临之来了?”
替老大夫解了围。
“来了。”守在床榻边的嬷嬷低声答。
沈老太君摸索着将手自幔帐中缝探出。
岁月流逝,人老皮皱,这是大罗神仙也挡不住的。
薄薄一层皮下,似只剩下骨头了和交错的脉络,如干枯的枝桠,被太阳晒出棕斑,晒得脆干,一阵风就能将其折损。
沈意远忙上去,半跪在榻边,握着沈老太君的手:“孙儿来了,祖母莫怕,宫里的御医也在路上了,眨眼的功夫就能到,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从大夫那儿没问出什么,他心里焦急,伸手欲撩开幔帐查看情况,却被身边的嬷嬷拦住。
“大夫嘱咐过,老太君身子正虚弱,万万受不得风。”
沈意远凝眸,老大夫察觉到他的视线,本就弯着的背又岣嵝了几分,头低得过分,几缕白胡子落在笔下,却因不敢对上沈意远的眼,硬着头皮继续下笔,花白的胡子染上了乌黑的墨泽。
他敛眉扫视屋内,隐隐觉出些不对劲。
静默几息,几个年岁尚浅的小丫鬟沉不住气,不小心将铜盆里的水洒了小半出来,着急忙慌地收拾,不料太过心慌,越弄越糟。
嬷嬷看不过去,上前指挥。
沈老太君重重咳了一声,压着嗓子道:“都出去,我跟临之说说话。”
一屋子大小丫鬟和桌案边一直埋首写药方的大夫俱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甚至露出了点喜气,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沈意远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慢慢将手挪到了沈老太君的腕间。
沈老太君没察觉他的动作,隔着幔帐幽幽叹气。
刚刚说话都有些发虚的老太太,叹出的气却足,不偏不倚地落到沈意远耳中。
沈意远心稍安,眉眼微挑,薄唇边似有若无地勾着抹笑。
“叔父何在?婶母怎么不在身边侍疾?”
老二家的和他关系僵,这场面肯定不能让他们来。
沈老太君当然不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说:“人老了,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眼看着要到头了。”说几个字喘一下,颇有几分气若游丝的意味,“临了了,祖母最放不下的还是你,老大不小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怎么行?”
“祖母替你瞧了几户人家,不过也不拘泥于这几户,环肥燕瘦,贫穷富贵,只要你中意,祖母都欢喜。”
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原是为这个。
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孩子般天真,果真不假。
沈意远无奈极了,松了沈老太君的手腕,起身去桌边倒茶:“孙儿听祖母喉间沙哑,喝口茶润润喉吧。”
喝茶必得掀开幔帐,沈老太君忙拒绝:“你来前才刚喝了药,喝茶会冲淡药性,还是不要了。”
因为着急忘了压着嗓子说话,中气十足的声音听不出半点病气。
沈意远没听她的,端茶上前掀开幔帐。
淡藕色的幔帐轻柔遮光,轻飘飘的东西,不值得使什么大劲儿,他左右拨了两下,幔帐末端轻晃,却未露出半点儿缝隙。
原是沈老太君手拢着两边,不肯露面。
“临之忘了嬷嬷的话,茶递进来就成了。”
沈意远轻扣着茶盏边缘,望着幔帐,叹道:“祖母也忘了,军中大夫紧缺,孙儿学过一招半式,识得些脉象。”
默了半晌,“哗”的一声,幔帐拉开,沈老太君面色红润,因为闷热气血上涌,气色比平常还好些。一把扯掉额上绑着的额带,抹一把额上的汗,嫌弃地丢在榻边:“还不快把茶给祖母端来。”
为了装得像些,门窗关着,冰也撤掉了,幔帐里像蒸笼一样,一会儿的功夫就口干舌燥的。
怪就怪她院子里的丫鬟都是老实的,扯谎都不会,才会这么快露出了马脚。
“懂医术……早就知道了也不挑明,就这么干看祖母吃苦啊。”
沈意远接过茶盏,又去倒了一杯:“医书有云,适度发汗有清热解毒之功效。”
刚刚将茶囫囵喝下去,舌尖燥意不足以消散,现下这杯沈老夫人慢悠悠地浅啜着,睨他一眼:“还说呢,跟祖母还耍心眼儿。”
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沈意远去窗边,推开窗扇,看窗下偷听的嬷嬷带着丫鬟们作鸟兽散:“您费这工夫做什么,这么一番折腾,宫里的御医都被惊动了。”
“不会来的,早和皇上通过气了。”沈老太君不担心面子挂不住,抿了口茶,开始指责他的不是,“皇上也是被你气狠了,满殿的娇花不看,偏去注意殿外野猫。这不,昨日宴席未散,就派了人来报信,不愿意管你了。”
皇上的面子都不给,沈老太君才想了这个昏招儿,准备借苦肉计逼他松口。
怎料他如此精明,一点儿不上当。
“祖母。”沈意远有些头疼。
“怎地,给你安排亲事也有错啊?”沈老太君衣裳穿得整齐,下榻拍了拍衣袖,坐到圆凳上,“油盐不进的,若你一个人好好的也就罢了,可就你回京那日邋遢的样子,显然是不成的。”
“祖母老了,有心没力,处处张罗得不如从前周全了,再不找个人来管你,还不知道要懒散成什么样子。”
已逝的沈老太爷是武将,狂放不羁,潜移默化的,沈老太君也比寻常女儿家洒脱爽气。
其实沈老太君心里,成亲也好,不成亲也罢,只要过得好,早些晚些影响不了什么。
就说她的两个儿子——平南将军和顺昌伯,当年的亲事都是他们自己求来的,好的坏的也是他们选的,沈老太君半点没有插手。
子辈如此,孙辈更该如此。事实上,顺昌伯家孩子的亲事,沈老太君半点没有插手,给足了他们自由。
那为何偏偏管沈意远呢?
他娘去得早,他爹躲去南栗对他没多少关怀,边关苦难,离关心他的亲朋千万里远。他小小年纪就见惯了生死离别,恐怕内心寂寥无人知。
此番归望京,他不修边幅的模样,旁人或许以为他不拘小节,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
可在沈老太君眼中,他是没了盼头,才会这副样子。
位高权重,敢说教他的没几个了,二十出头的几年,过得跟四五十岁的老人家似的,甚至还不如,四五十岁的人至少子孙绕膝,他呢,什么都没有,渐渐地没了奔头。
人总归要有个盼头,才能越过越好。
沈老太君想得通透,早早就明白了,他现在最需要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归属。
空荡冷清的镇北将军府,给不了他慰藉。
她老了,陪得了他一程,陪不了他一世,这才求到了皇上处,想他早日安定下来。
不过她再急,也没打算强按头,不会不顾他意愿就指一个姑娘给他。男婚女嫁需提前看对了眼才能过得长久和顺,盲婚哑嫁最不可取。
“病是装的,可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祖母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不知道哪天就闭眼过去了,到时你还没着落,叫祖母怎么面对你娘。”
提到过世的娘,沈意远正色,道:“祖母,爹娘争吵不休的场面尚在眼前,孙儿不愿重蹈覆辙。”
两个尖锐的人凑到一块,谁也不服谁,成亲后没一日是安宁的。
想起十几年没见过的大儿子和过世的大儿媳,沈老太君面色凝住了:“他们是他们,你是你,难道前头的人打了败仗,后头的人就不上了吗,岂不当了逃兵?你是将军,这样浅显的道理不用祖母教吧?”
“也不是要你明日就定下来,只要你有心相看,不一味地避着敷衍,慢慢寻,最不济花个十年八年的,总能碰见喜欢的。”
“别叫祖母挂心。”
沈意远知道祖母一心为他好,应下来:“好。”
虽过程不如意,好在目的达成了,沈老太君笑着:“那祖母就舔着脸多活几年,到时帮你操持亲事。”说罢拿帕子擦汗,“快叫她们抬冰鉴进来,吹进来的风都是热的,蒸得祖母这把老骨头吃不消了。”
丫鬟们抬着冰鉴进来,沈老太君问沈意远:“中意什么样的,祖母帮你留意?”
他如实说:“皆可。”
不怕有要求,有要求的把条框都规定死了,最容易寻;最怕就是没要求的,看着随性,实则挑剔着呢。
沈老太君身边的嬷嬷出了个主意,附在她耳边支招:“咱们院的丫鬟各有特色,不若让公子大概指个差不离的,也好照着找。”
“胡闹。”若真这样选,对院里的丫鬟,对未来的孙媳,甚至对临之都不太尊重,沈老太君当即否了。
嬷嬷说完也觉得不妥,连忙解释。
嬷嬷是沈老太君的陪嫁丫鬟,这么多年都了解彼此的性子,无需多言,沈老太君知道她没有坏心。
不过嬷嬷的话多少提醒了她,宫里传话太监的话一闪而过,沈老太君问:“你在宫里看到的猫儿是什么样的?”
猫儿肖人。
满殿的贵女坐在那里,他去看猫儿,说不定就中意性子像猫的姑娘。
此“猫”非彼“猫”,沈意远自然不会说,反问:“祖母不是说瞧了几户人家,是哪几家?”
几年了,一直躲闪着不肯议亲。
今儿个装了一遭病,效果竟然这么好,早知道这么顺利,早几年就该装病了。
沈老太君喜笑颜开:“留下一起用膳,祖母同你细讲……”
一顿饭的功夫,把前头看中的几户人家都说了一遍。
其中,就有右相家的小女儿。
“祖母好久不出门了,就记得灿灿这姑娘,生得俏,性子娇,嘴巴甜,若是娶回去,家中定热热闹闹的。”
她就盼着能有个热闹的人暖暖临之的心。
沈老太君和嬷嬷一搭一唱地说那些贵女们的好,沈意远一直静静听着,没有作声。
听她的名,想起庆和殿中皱起的包子脸,眼底浮了抹笑:“稚气未脱,不太适合。”
作者有话要说:就像出门没有值得特地化妆洗头的人,小沈一直邋遢到望京,沈奶奶一看他那样可心疼了,觉得他缺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