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者优先,谢韵无暇顾及其他人究竟有什么反应。她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张恪治疗伤口上面。
在取药材的时间里,张恪身上的毒素已经蔓延开来,谢韵将原先临时敷在伤处的药材取下来,又和之前一样用淬过火的刀刃将被毒素侵袭的烂肉剜了出来。
待熬煮好的药材拿过来之后,她预备将药喂他服下。却被刚刚被她指使去打热水的人阻止了。
他示意身旁的人对药检查过之后,才让人喂给张恪。
谢韵自然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没过多在意他对自己的提防,而是细致地嘱咐了之后要依照她给的方子抓药,外用的药如何用,内服的药如何煮,都一一交代清楚了。
最后才从容不迫道:“医者仁心,我虽不是医者,但好歹学过一点皮毛,我只会用自己的技艺救人,不会害你们将军的。”
昏暗光线中她看向那人,莫名觉得他周身满是肃杀之气,真叫她不寒而栗。一直到此刻脱离了危急关头之后,她才关注到此人:
他整个人仿佛都紧绷着,冷漠疏离的皮相之下藏着一个更深的内心。行伍之人,尤其是青州这战乱频出的地界,将士都杀过人,见过血,粗鄙野蛮,有杀伐之气是很常见的事情。
但眼前之人与之前叫嚣着威胁大家的人并不相同。他身姿挺拔,仪态端正,举止之间都透露出他必定是生长于富庶之家,想必是受到过良好的教养。
只可惜,也许是落魄的富贵子弟,现在只能在这危险的地方讨生活。
“这里并不在青州城内,还望姑娘谅解。”张恪强撑着病体向她致歉,“云姑娘救命之恩,张恪没齿难忘,如若姑娘有用得着张恪的地方,尽管开口。”
可算是点题了!
谢韵和飞镜此刻的处境艰难,她只想尽快离开青州城,也毫不客气:“还请将军给我两匹好马与一些盘缠,让我与同伴离开青州。”
张恪正要开口。
谁知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开口道:“云姑娘要去哪?若是顺路,我可一道带你去,也安全些。”
谢韵:“张将军,你们军营里你说话算不得数么?”
“算啊。”
谢韵:“那为何我与你说话,你的手下插嘴?”
她说完,似乎觉得那人轻笑了一声。但他一直站在墙壁的阴影处,她看不分明他的神情。
张恪解释道:“云姑娘误会了,此人乃是我大周的镇国大将军——晏回南。在下不过无名小卒,万万不敢让他给我做手下的。”
那一瞬间,谢韵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冷了,后背有无数只白蚁攀爬撕咬。她耳畔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身体也仿佛被抛进了无底洞,心脏持续往下坠,几乎要窒息了。
她眼前站着的哪是人,分明是阎王。
天光较之刚才又亮了一些,她的视线已经适应了此刻的光源,能看清眼前人的面孔了。
那不是晏回南还能是谁?
只是时隔多年,晏回南与幼时有了许多变化。
褪去了青涩稚气,曾经稍显圆润的脸此刻也仿佛被残酷的岁月刻画雕琢出了分明凌厉的棱角;从前圆溜溜总是追着她的眼睛,也变得狭长冷漠,眸中满是戾气。
她从前从未正视过的虎头虎脑的京城小霸王,此刻只是凛然淡漠地站在她的面前,带着打量的目光看着她,就仿佛将她钉死在原地,逼得她不得不看向他。
她戴着面纱,声音也与少女时期有了变化。他应该没认出她,否则一定不会是这幅平安祥和的场景。
晏回南向来是睚眦必报的人。从前只是有人捉弄谢韵,将她吓得掉了几滴眼泪。晏回南便连着一个月日日去那人家中,拿他当沙包一样练拳。
全京城没人管得了他。
谢韵惊恐万分,不禁颤抖。她只好用力掐自己的掌心,逼着自己恢复冷静,不要露出破绽:“失礼,民女眼拙,竟没认出将军来。既然是晏将军,那民女更加不敢麻烦,我与同伴自行离开即可。”
晏回南却一抬手,不容置喙道:“不麻烦。姑娘只消说自己要去哪,我再做定夺。”
谢韵再推辞下去,就显得有问题了。她既然想避开晏回南,就不能说自己的真实目的地,所以她随便说了一个地方。
谁知晏回南想也不想便说:“顺路。”
她说的可是岭南!那地方沿海,但一片贫瘠,说荒郊野岭都不为过!更是与大梁相去甚远,晏回南将军的业务也包括清剿海贼吗?
她不会真的要跟着晏回南去岭南吧?这怎么可能?
晏回南却话锋一转:“但我在青州尚有事情未了,可能需要姑娘在青州住上一些时日。而且上一个军医不幸死了,军中正需云姑娘这样的人才。”
谢韵这才明白晏回南真正的目的。他根本没打算放她走。
青州如今是周梁交界,而她又如此熟悉大梁特有的毒草与解毒方子,晏回南怎么可能不怀疑她?原本以为只要救了张恪就能脱离虎口了,没想到现在是羊入虎口。
所以此刻无论她是不是谢韵,在晏回南眼中她都是一个可疑之人。
晏回南恨谢韵,更恨大梁人。
次日,谢韵和飞镜被迫和晏回南同行。
谢韵在队伍中听将士说,药材是晏回南提前拿过来的,所以才会到得如此快。
这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想。晏回南应当是收到了有关新毒药的消息,才会提前做了准备。
那么他就更不会放走自己了。
果然,晏回南派人先将张恪送了回去,却留谢韵和飞镜跟在身边。美名其曰派人照顾,实则监视。
午时,走了一上午的众人临着小溪边休息,生火做饭。行了这么久的路,谢韵也发现了晏回南似乎是在寻人,应当是在找敌军的踪迹。
因为他全然没有返回青州城的打算,而是往反方向越走越远。但奇怪的是,他留了一部分兵在先前的客栈,并且现在走的路线,正是往她与飞镜上一个经过的歇脚处方向。
但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照这样找下去,若是碰到梁军,她同样危险。
谢韵趁着周围无人,给飞镜打手语:我逃婚时用的迷药还剩一些,待会儿你寻个机会把药下到汤里。待他们被迷晕之后,我们便骑马逃跑……还有,晏回南的马我要了。
她早就看中了晏回南的那匹马,通体黑色,目光炯炯有神,皮毛泛着晶亮的光泽,身形精壮有力,是匹极好的马!
飞镜听话地点点头。小姐的计划一定可行!
飞镜依照谢韵的意思想寻个无人的时机去锅附近下药,但是锅旁边竟然一直有人,围坐了一圈像一群饿了好几日的狼一样,无数道目光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锅。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有人见飞镜过去,甚至热情地拉住他这个哑巴开始聊天。急得飞镜手足无措,就差手舞足蹈了,汗都出来了。最后只好连连摆手地跑开。
谢韵也意识到了这样的确行不通,他们跟随晏回南多年,能将大梁名将都打得节节败退,不至于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更何况现在晏回南已经怀疑她了。
只能另想法子,入夜之后也许会有机会。
只是尚未等到入夜,他们的队伍便遭到了猛烈的突然袭击。
晏回南却对此似乎早有应对之策,将士们自从两国交战开始,便对大梁人深恶痛绝,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所以从始至终所有人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只待晏回南一声令下,受到冲击被冲散的军队便迅速恢复了严整,从容应敌。
而飞镜一直待在谢韵的身边,纷乱一起,飞镜便带着谢韵退守到了安全的后方。此时,天空适时下起绵绵的雨。
谢韵的生活自幼便不安稳,也见过不少战乱流血。所以见此情形,她并没有慌乱到自乱阵脚,而是迅速反应过来这是趁乱逃跑的好时机。
行军的途中,晏回南为她安排了一辆马车,给了飞镜一匹马。
晏回南,你真是太失策了。竟然把马都送到她手上了。
“飞镜,把马车卸了。”谢韵悄声说完,和飞镜两人合力将马车卸了,她迅速翻身上马,动作十分熟练。而后策马扬鞭就要跑。
谁知此时一支羽箭忽然直直地朝着谢韵的方向破空而来,但目标不是谢韵,而是她身下的马。
飞镜跟在谢韵弟弟身边多年,逃婚时谢润把一众侍从中武功最高强、也是最为老实的飞镜留给了姐姐。自此,姐弟两人分别,也许将来再也不会有重逢之日。
霎那间,飞镜眼疾手快地转身,手起刀落间斩断了羽箭,阻断了它既定的路线。
谢韵用力一挥鞭子,策马跑得更远了。期间她回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却看见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正在阵前与晏回南对峙。
楼承——她的未婚夫,也是大梁的三皇子。
不等她多思考,忽见晏回南拉弓搭箭,箭头正对着谢韵的这个方向。他指尖轻轻一松,凌厉的一箭破空而来,正中谢韵身下马儿的后腿,马儿受了伤,连同谢韵一起重重地朝下倒去。
晏回南射完那一箭便腾出手来与楼承的兵周旋。
纵使楼承当初在大周当质子时便知:长公主之子晏小侯爷虽不学无术,文不成,骑射武功却是一流。
但当楼承亲眼见到晏回南驾马持长枪穿行于敌阵中,枪枪毙命时,他才意识到为何白简仁会败了。不止晏回南,还有他训练出的那群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精兵。
谢韵摔下马时,本能地手脚并用撑地,但马太过沉重,倒下来时正压住她的脚踝。疼得她眉头紧锁,死死咬住牙关才忍住没叫出来。
飞镜本想来查看谢韵的伤势,但奈何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只能立时拔出腰间长剑,与追兵陷入苦战。
如果飞镜只有一人必然能顺利逃脱,但眼下谢韵的脚扭伤行动不便,他一边将谢韵护在身后一边应对数位追兵。
谢韵认得追上来的人是晏回南亲兵,只能说:“住手,我跟你们回去。”
谢韵和飞镜被一同押到了阵前,楼承见状连忙制止了手下的兵。屏息凝神,生怕晏回南会做出对谢韵不利的事。
晏回南也收了兵,慢条斯理地骑马到谢韵身前。晦暗天光下,谢韵对上晏回南冰冷的眼神,那眼神是她从未在晏回南的脸上看到过的。
他的脸上仍残留着刚刚杀人时溅上的血,谢韵在他面前和所有即将要被他杀死的人并无不同,所以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变化。
夜雨中,晏回南遥坐马上用长枪挑去了她的面纱,随后冰冷的枪刃便顺着她的脸颊划到了她的下巴,巨大的力迫使她抬起头。
他轻嗤一声,满脸嘲弄:“竟是故人重逢。”
谢韵别开目光,不去看他。挑去面纱时,刚刚连杀数人,早已被热血浸染开过刃的枪刃极锋利,只轻轻一划便在她耳畔留下一道火辣辣的伤口。
谢韵的血混着死人的血一同往下流。
晏回南:“谢韵,你的骑术都是我教的,你以为自己能跑得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