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玉如意,轻微的响动重重落在萧沁瓷心头。她柔顺至极,入目只盯着毡毯上勾勒的金红花纹。
“贫道不愿,”她声音低缓,却坚定无比,“贫道愿一生侍奉玄清祖师左右。”
帐中没了声响,连玉如意的敲击声也停了,惟余炭火燃烧时的灼灼之音。
良久,皇帝道:“前些时日太后同朕说起,想为你求个恩典,将你放出宫去,再择个良人嫁了。朕今日见了你便想起此事,如今看来是太后自作主张并未与你商量?”
“贫道不过蒲絮,如何值得两位圣人费心?”萧沁瓷恭敬道,“太后娘娘怜惜贫道,贫道却不敢有损圣人的清名。”
大周建国以来,皇室的荒唐艳事出了不少,兄嫂相亲、叔侄不伦,都不是什么荒唐事,可还没有先帝嫔妃出宫另嫁他人的先例,除非她嫁的是当今天子。
李氏宗亲素来没有什么贞烈守节的好名声,历任皇帝都重欲、好美色,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独今上反而是个例外。
高宗时的敬懿皇后做了两朝的皇后,中宗的贵妃也曾是他兄长的侧室,孝宗更是强夺了臣妻。可大周建国以来只有君上强夺臣妻,还没有嫔妃充作人妇的稀奇事。
中宗皇帝行事荒唐不羁,可也在发现后妃和皇子私通时将两人都斩杀了,可见即便是天子在这事上也没有什么容人之量。
萧沁瓷虽不是先帝嫔妃,但也与其无异。
虽则今上对他那位荒唐的叔叔也谈不上什么尊重,但皇帝也不可能为她一个小女子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
“萧娘子,如今是朕要赏你恩典,与太后无关。你却口口声声说不想堕太后的清名,难道朕的恩典你就可以如此不当一回事吗?”皇帝淡淡道。
其实此事不过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谈不上什么费心费力,也无所谓清誉声名。
说来可笑,这桩事他大可不必拿到萧沁瓷跟前来问,换了他一贯的作风,早在太后同他说起时便干脆利落地下了旨,也不必去问那个被他决定命运的女子的意见。
可他却沉吟了片刻,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回绝。
今夜他同萧沁瓷说起此事,她话里话外都是感激太后对她的怜惜,可太后若当真怜惜她,当年就不会挑了她入宫。
“陛下的恩典,贫道自然感遇,”萧沁瓷并未吓住,仍是平静道,“正是因此贫道更不敢受。”
她抬起头直视天颜,花一样的面容在这暗夜中静静绽放:“陛下方才问贫道是不敢还是不愿,贫道所答不愿乃出自肺腑。陛下修行数年,道心稳固,应当比贫道更为明白,贫道虽资质愚钝,但既离了尘世樊笼投身清静之地,我便不愿再回去了。”
萧沁瓷跪坐于地,双手交叠于腹前,她身上有贵族门庭经年熏陶出来的端整雅丽,也有女子特有的柔媚顺从,还有青灯寂寥下的从容平静。无怪乎苏氏那么多美人,太后却独独挑中了她。
鸦青道袍从她氅间泄露一点端倪,那样古正的颜色上了她身也让人觉得媚,像两年前那个雨夜,他挑起绯纱,她也是一身鸦青道袍端坐于七弦琴后,寂寥的让人想起棠花静静开落。
皇帝用玉如意挑起她下颌,迫她抬头,那纤长的玉瓣绷得更紧,却紧紧拢住不肯叫人窥见半点风光。
“萧娘子,你不是修道之人。”皇帝平静道。
分明是这样暧昧的姿势,天子的目光却不带半分绮念,只如同赏析一朵鲜花或是一件精美的瓷器。
这样的姿势令萧沁瓷难受,也令她难堪,她不着痕迹地微微侧头,让那光滑的玉如意自她脸侧蹭落,但皇帝陡然幽暗的眼神令她暗自心惊,再不敢有旁的动作。
“是,贫道愚钝,没有修道的天资,也不敢说是心诚之人,”萧沁瓷静静答,“但贫道笃信道法自然,既如此,是不是修道之人又有何分别呢?”
皇帝终于将玉如意收回去,置于掌中轻轻摩挲:“萧娘子于道法上竟有这般精妙见解,看来这些年你确实是潜心修道。”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不过一家之言,上不得台面,也不及陛下远矣。”
她脸上忽地一热,瞥见皇帝摩挲玉如意的那块正是方才抵在她脸侧的那一面,那玉如意挨了她的脸许久,已被贴得温热,皇帝此时摩挲温玉恰似轻抚萧沁瓷的肌肤,叫她生出许多不自在。
偏偏皇帝似乎并未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萧沁瓷只好把诸多纷繁心绪都压下去。
“萧娘子不必妄自菲薄,”皇帝道,“你既不愿便罢了。”
萧沁瓷便又伏下身去:“谢陛下成全。”
“起来吧。”皇帝又道,“你若哪日改了主意朕也是愿意成全你的。”
萧沁瓷一愣,来不及深思天子语中深意便已下意识地朝他看去,见皇帝闭目凝神,眉眼间似有倦意,便垂首静坐不敢再打扰。
今上登基不过两年,勤勉却是有目共睹,不似先帝以政事做儿戏。
萧沁瓷不敢分神,只好凝着眼前一盏琉璃灯,细数灯花跳跃,好在她在清虚观中做惯了此事,倒也不觉难捱。
倘若当年惠安太子不出事,今上早早便登基了。先帝的皇位是自他兄长手中夺来的,惠安太子死得难堪,孝宗就此厌恶了这个儿子,也一并厌恶惠安太子一脉,将今上打发去了蒲州。后来平宗即位,他于政事上平庸,又贪恋女色,被世家逼得紧了,便想起几位素有清名的李氏宗亲,先后把连带今上在内的几位郡王都召回了长安,其中今上尤为突出,先帝又在他办好几件事之后封他做了晋阳王。
随后平宗越发昏庸残暴,他的几个儿子争权夺利得厉害,倒是不曾注意一旁那个潜心修道不沾是非的晋阳王,可谁能想到最后坐上帝位的正是这位心无旁骛的修道之人呢?
御辇稳重,行进中如履平地,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梁安轻声道:“陛下,清虚观到了。”
皇帝仍以手撑额,不见动静,似是睡熟了。
不闻帐中声响,梁安唤过那一声后竟也安静下去。萧沁瓷却坐立难安,未向天子告退,她不敢擅自离去,但若要她惊醒天子,她却又怕雷霆之怒。
一时竟暗暗期盼帐外的梁安再度出声,但御辇停下之后帐外便迅速安静下去了。萧沁瓷等了一会儿,见天子端坐于上,眉眼不动,又担心帐内久无动静会引外面宫人猜忌,只好侧身轻轻撩起锦帐,循着梁安方才说话的方位看去:“梁总管,陛下睡熟了,我可否先行离去?”
梁安本就侍于这侧,闻言上前一步往帐内看了一眼,果见天子闭目熟睡,便道:“奴婢不好答应。”又说,“娘子行动若惊扰陛下反而不美,还是请娘子再等等吧。”
萧沁瓷蹙眉,又别无他法,只好继续端坐。帐中没有计时的器具,又眼见夜色深浓,雪云遮了皎月,她无法推测时间,心下暗自着急。
但急也没用,她不可能大胆到去惊醒陛下,也不敢不管不顾独自离去,只好僵坐。
好在越是焦急她越能镇定自若,心下默背清静经,渐渐将起伏的心绪稳定下来,又重新变成一池深潭。
不知过了几时,皇帝总算睁眼,面上倦意散去,神采奕奕。
“唔,萧娘子,”他小憩片刻后竟比方才更为放松,似是感觉到御辇已停,便道,“是到了吗?”
“是,陛下,已经到清虚观了,”萧沁瓷道,“见您熟睡不敢相扰。”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萧娘子,方才倒不见你如此谨慎,朕今日确实有些乏了,你自行离去便是。”
“谢陛下,贫道告退。”萧沁瓷有苦难言,只是屈膝行礼,由宫人扶下去了。
她不知在她走后御辇重又浩浩荡荡地行在宫道上,两面锦帐挂起,驱散了帐中暖气,天子倚靠在案上,看着眼前大雪纷飞如鹅毛,濡湿了近前的一小块毡毯。
他修道多年,体热力强,惯来耐不得热,锦帐是因着看见萧沁瓷容色素白才放下来,此时冷风一吹才叫他身心通畅。
风雪一并卷走的还有帐中若有似无的女儿香,萧沁瓷供奉三清祖师,日日受香火熏陶,竟也遮不住她身上那番寒彻幽谧的香气。
“怎地不叫醒朕?”皇帝与侧旁的梁安闲话。
“陛下因朝事劳累,已两日不得安寝。奴婢见您睡得正熟,便不想打扰。”梁安稳重道,面白无须的脸上隐现老态。
他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侍奉多年,皇帝看似温和,实则疑心甚重,又行事苛责,身边的宫人常来常换,这么多年能伺候下来的也只有他。
惯会揣摩天子心思,投其所好的也是他。
皇帝知他滑头,却并不恼,若非是他心思外露得厉害,也不会叫梁安看出端倪如此行事,左右不过是上行下效,投其所好。
“你做事真是愈发不稳重了。”皇帝笑骂。
梁安仍是滴水不漏:“奴婢只要将陛下伺候得好便是本分。”
皇帝摇摇头,神色渐渐沉寂下去,他轻声呢喃:“萧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