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朱墨刚与院里的小婢女说完话,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声音,落缤立在不远处神色冷淡地叫她,“女郎有事找你。”

朱墨伺候崔樱的日子不算晚,却与落缤没法比,她就像个后来的外人,始终融不进去。

不过,这也算是常态,自家从小一起长大的忠奴跟外面进来的奴仆,在主人家心里的位置是绝对不一样的,不光上面人分得很清,下面的仆人也不会轻易让外人将自己取代。

身份上说是仆人,实际上,比主人的另一半,陪伴在主人身边最长久的是他们,忠烈一些的,还会到年老之际愿意为主人殉葬。

落缤毫无意外就是崔家培养出来的忠烈这一种的,她对朱墨始终抱有戒心,一个人做不了两家事,更何况是奴仆呢。

“女郎有什么吩咐。”

落缤眼神怪异地看着她,“不是吩咐。”

“朱墨。”屋内暖和如春,崔樱坐的位置旁边就有火炉,高热的温度使她秀白的脸上飞起两团火烧云,“不,应该叫‘青荇’才对,这是你以前的名字。”

冷不丁被叫回以前姓名的朱墨愣住了,她看到崔樱身旁桌上放了一盘金玉珠宝,还有两贯串满绳子的钱币。

“女郎这是……”

“你也知道,我不日就要成亲了,你是他的人,届时我不便将你带到顾家去。这些时日,你在我身边伺候也辛苦了,所以我决定将你送还给他,这些是我给你的酬劳,你走时将它们都带上吧。”

朱墨想不到面临的竟是这样的事,她惶恐地问:“莫非是奴婢伺候的不够好?”

崔樱:“不是的。”

看见她那么慌张,崔樱叹了口气,虽然是安慰,可心意已决,显然不打算再留她。“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身边用不到他的人了。”

朱墨见无法改变崔樱的想法,只好带走赏赐给她的东西,沉默离开。

崔樱让她今日收拾好行礼就走。

落缤在良久的安静中,搭上崔樱的肩膀道:“女郎做得对,只有将她赶走了,才不会让那位知晓您肚里怀了他的骨肉。”

崔樱昨日从贺兰霆的府邸出来,紧接着去了趟医馆。

大夫:“此脉象如走珠,六至圆滑,是怀胎之兆,夫人近来觉得不舒服,食欲不振,频繁呕吐,都是因为这个。”

崔樱闻言恍如置身在梦中,晴天霹雳不过如此,她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最后深吸了口凉气,“我再给你三倍的诊金,就当这里我没来过。”

她后又去了其他医馆,请大夫出来就在马车上诊治,得出的结果无一不是如此。

崔樱对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她浑浑噩噩地先回了崔家,细想了一晚上,才做出把作为贺兰霆眼线的朱墨从身边赶走的决定。

但,孩子怎么办?

这可不是普通人的种,有一国太子的血脉,留与不留都很难做出选择。

不留,崔樱自己心理上过不去那一关,虎毒不食子,更何况人呢。

可是留了,他的身份来路不正,代表着罪孽的产物,要是被顾行之知道,绝对不会轻易善了,到时不用她动手,所有人都会对这个孩子下手。

至此,崔樱彻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朝会结束,顾行之直接拒绝了邀他去家里做客的同僚,“没空。”

“这么不给面子,前些日子你哪家没去,怎么到我这了就这样,令夫人呢。”

顾行之刚要说话,目光与同僚身后不远处的贺兰霆对上,“瞎叫什么,哪个夫人。”他勾起嘴角笑。

同僚:“装。还有谁,不是定了吉日,日子不远了,提前恭贺一声‘夫人’又如何,怎么还不愿意?”

看到贺兰霆走近的身影,顾行之跟同僚同时住嘴,朝他的方向行礼。

贺兰霆身后还有一堆人随着他移动,他步履不停,从顾行之跟另一个叫梁羽的年轻臣子跟前路过。

背后还能听见他们说笑的声音,顾行之带有几分不耐又像炫耀地道:“都说了这次没空,小娘子太缠人,而今人在宫门外等着我去见她。”

他声势不小,顺着清冷的风,令人避之不及地往耳朵里灌,听他描述的,好似崔樱已经成了嫁到顾家的小娇娘一般。

贺兰霆身形未变,墨黑的眼珠渗渗的,面如白玉的俊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只是他身后的张幽格外诧异地扭过头,看了顾行之一眼。

顾行之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摆脱同僚,径自去见了所谓“缠人”的崔樱。

到她面前,他又换了另外一副态度,“来了。”

他好像很别扭,崔樱在马车里探身出来与他相望,“为何一定要我在宫门外等你,选个城中的任何一处食肆不好吗。”

顾行之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往宫门口瞟,他指出崔樱有异议的地方,“你难道忘了,是你有事要与我谈,在哪里见难道不应该由我来定。”

崔樱听见他说:“所以我想在哪就在哪。”

随着他话音刚落,宫门口又走出来一拨人,为首的天资秀出,气度不凡,似乎察觉到异样的目光,眼睛直直地朝他们这边张望过来。

崔樱身影在贺兰霆冷冷的注视下缩回车内,与顾行之面对面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你明知道这样会惹怒他,他要是寻我们其中任何一个的麻烦,后果都不堪设想。”

“吉日都定了,你即将就是我顾行之的夫人,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

顾行之意味深长道:“你难道不是也想尽早摆脱他吗,他看到你我如此,就能早些对你厌弃才对。”

崔樱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想归想,她还没到像顾行之一样,做出这种类似于挑衅行为的地步。

她想的与贺兰霆自然而然地断了,而不是非要这么如同跟对方斗气般,刺激贺兰霆,且不说他不仅不在意,指不定心里还会怎么看待他们。

怕是跳梁小丑一样,最好眼不见为净。

张幽亲眼见到顾行之他连自己的马都不骑了,挥手让人牵走,然后上了崔樱的马车。

他相信站在原地没动的太子也应当将这一幕纳入了眼中,可他始终一言不发,从眉眼到鼻梁,再到薄情的嘴唇,都像蒙了一层霜雪一样,透着丝丝凉意。

若说在宫内顾行之说的那些话是单纯的炫耀,那么见到真人,再到共乘一辆车,无异于是在隔空向太子发出的赤裸挑战和寻衅。

顾行之什么时候与崔樱的关系这么亲密了,他不是对她相看两厌吗。

临河的食肆是顾行之定的,崔樱不常出门不像他在外头花惯了,对哪里的吃食滋味好都了如指掌。

说是食肆,能被达官权贵赏识的地方也非同一般,就在临河的园林里,深瓦白墙,翠檐犄角,门口栽有青竹,屋檐处挂着两盏填了字的黄花灯笼,朴素雅致,更胜在安静。

顾行之晃荡着酒杯,眼睛望着背对他站在栏杆处的崔樱,屋外是露天的池水风景,冷风吹得她裙裳摇曳生姿,她就像不怕冷一样孤零零地站在那。

“崔樱,你让我赴约,不会就是想让我欣赏你的背影吧,到底什么事,你不进来说,谁知道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看到了崔樱白纸一样的脸,那双盈润却空洞的眸子让顾行之话声一顿。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跟着语气危险地猜测道:“你不会是变卦了吧。”

崔樱答应他,只要定下吉日,能早日成亲,就会跟贺兰霆两清,他记得她前两日是去了太子府邸一趟,难道没谈妥吗。

崔樱走进来,顺手将帘子撩下,屋内的暖意冲走她身上的寒气,崔樱不光鼻子和脸,手也冻得红彤彤的。

她属于弱不禁风的那类人,但在对顾行之把话托出之前,她需要借寒气醒神,增添几分勇气才能告诉他,关于她有孕的事。

崔樱清楚的知道,等到肚子显怀以后她绝对是瞒不住的,因为月份不对。

她跟顾行之的吉日定在立春之际,就在翻过年那几天,而今刚刚立冬,起码还有近三个月的时间,到时她的肚子已经有五个月了,她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

她思索了一圈,发现自己竟已到了孤立无援的处境。

她跟落缤都说不出那个将孩子抹杀的字眼,她们都清楚,这事情大了,不说妇人生孩子是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就是落缤从外面打听来的消息都称,用药将孩子流掉也是极为伤身的事。

有的据说下面一直在流血,止都止不住,最后人没挺过来也跟着去了。

崔樱更不敢想自己要是用了药结果会怎样,她只有铤而走险,选择在顾行之这里搏一搏。

搏他对她动了情,搏他会答应,再将两家的吉日尽快提前数日,好替她遮掩过去。

顾行之久等不到崔樱回话,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喂。”

他手中一空,就见崔樱靠过来抽走了他手里的酒杯,她今日特意装扮过一番,妆容不浓,胜在她自己就是一种独特的风月。

有人骂他“不懂慧眼识珠”时,顾行之心里只有蒙蔽了双眼的愤怒。

现在他好像懂了,什么叫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美人在骨不在皮,崔樱如是。

他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脸竟红了,看着崔樱把他没喝完的杯中物一饮而尽,才讷讷道:“那,那是我喝过的。”

崔樱:“顾行之。”

她叫他。

“什么。”

崔樱放下杯子,拨了拨鬓边的发,“你能不能救救我。”

顾行之艰难道:“救你什么。”

“救我一命,脱离苦海。”

哐当一声,随着崔樱话音断落,他们所在的房门也被人一脚踢开。

冷气大片大片地灌入,崔樱惊恐地与一双凛冽幽漆的眼珠对上,贺兰霆脸上的寒意就连屋内的火盆里不断跳动的火焰,都无法将他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