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贺兰霆坐在床榻边,他背后侧着身的崔樱毫无动静,方守贵瞥了眼,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便与贺兰霆都认为崔樱还熟睡着。

他安下心,继续跟太子商议道:“若是殿下没有要纳崔氏女的意思,那老奴认为,还是早些与她撇清干系,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奴都能为殿下搜罗来。奴只是担心,长此下去,要是有消息传入宫中,到了娘娘耳朵里,会因她与顾郎君的关系而斥责殿下。”

贺兰霆第一次让崔樱在他寝室里留宿,这是以后太子妃才有的待遇。

这不仅让方守贵猜测起他对崔樱的真心,有时不知对方所想,猜不出真意,只有多嘴询问一番,当从太子口中得到真切的答案,今后才能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如何拿捏,用以面对太子宠幸的人。

“孤与她,不过是一年之期。”

他语气坚定,说这句话时不带一丝犹豫。

崔樱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她承认他们之间有这样的约定,但贺兰霆不拖泥带水的态度还是让她脑子一空。

他好像已经想好了期限一到,就脱身的场面。

“听说因为此事,引发了顾郎君极大不满,他是顾家人,殿下何必执着于她,闹得君臣不和。”

方守贵曾经是皇后的人,纵使知道贺兰霆对顾家不满,但考虑到顾家是贺兰霆的母族,还是希望他能与顾家搞好关系的。

“孤不是执着她。”

“那就是可怜……”

方守贵:“可奴也实在无法理解贵女这样的哪里可怜。”

在他们阉人眼中,能生在贵族世家已经是最命好的事了,有吃的有穿的有人服侍,不像他们要做主子的一条狗,做得不好随时还会失去性命。

所以他很好奇,“殿下可怜贵女哪些方面?”

崔樱怔忪,身形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绷得死死的。

她也很好奇,贺兰霆为什么每逢看她的眼神,都不乏一丝怜悯。

贺兰霆:“她本身即是可悲的存在。”

方守贵听愣了,贺兰霆两眼冷漠没有感情地嗤了一声,大马金刀的坐姿威严中透着懒散,“她对孤动情,而孤不需要、用不上,这就是可怜。”

就像崔樱能给的,已经是她的一切了。

但就算她把这一切拿出来,于对方来说无用就是无用,鸡肋就是鸡肋。爱意又算什么,那么多人爱他,贺兰霆不缺的。

看在她拼了命废了那么大力气的份上,那就象征性地施与她一些好处罢了。

崔樱无声地捂住了嘴,若说她觉得自己此刻像什么,那应该像离开族群走错地方的孤鸟,面临旁人背后的议论只能茫然而无助地听着。

所以,“不问嫁娶,不管是非,一年之期一到,孤就与她无任何瓜葛。”

贺兰霆最后一句话为这场谈论画下句点。

好一个不问嫁娶,不管是非。

好一个一年之期,无任何瓜葛。

崔樱眼神无神地眨了眨,眼里仿佛失去了某种色彩,此刻她的身体比木头还要僵硬,更不敢大口喘气。

她感觉到床榻上有了新动静,贺兰霆大概是脱下鞋靴,重新要躺回床上来了。

崔樱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居然醒着,松开颤抖的手,抓着枕角,让自己闭上双眼,假装入睡。

贺兰霆对方守贵吩咐,“把灯灭了。”

过了不久,屋内霎时一片漆黑。

贺兰霆躺在她身边,不知是否出于习惯,手摸到她腰上放着,过了会又收了回去。

此后再无别的动静。

崔樱终于敢松了口气,她默默僵硬地躺着,手指因为想得过于恍惚入神而颤抖。

这是好事。

她心中闷钝而隐隐觉得喘不上气地稳了稳神智,觉得贺兰霆说得对。

他们这种关系有什么必要干涉对方嫁娶,自然是约定一到,各不相干了。

好事,真是件及时行乐的好事……

只是后半夜里,越想越清醒的崔樱都未曾翻过身,硬生生地一直背对着沉睡中的贺兰霆,挨着脸的枕巾湿到天明。

贺兰霆睁眼,意外地发现崔樱起得竟然比他要早得多。

他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的感觉让他难得地在榻上多待了一会,直到方守贵进来,发现他醒了,于是立马让侍女过来伺候。

未料,贺兰霆率先问:“人在何处。”

他没提崔樱的名,方守贵的直觉就告诉他,贺兰霆话里指的是谁。

按规矩,若是太子姬妾之类的人,就算比太子先醒,也不能随意离开床榻。

不然就是藐视太子威严,任意行动,不等殿下醒来等在一旁伺候,就要该罚。

但崔樱如今来说,名义上的身份并不是贺兰霆的姬妾,所以她就算先醒了,从贺兰霆的寝居离开,方守贵也不好直接拦着她。

“老奴劝过了,”方守贵道:“可贵女不从,说是整夜未归,还是担心行迹暴露出来,趁此之前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贺兰霆一听,就知道是崔樱会干得出来的事。

她在这方面胆子本就不大,上回有勇气面对整个崔家,不代表第二次还有。

只是没想到她走的动静竟没能惊扰到他,方守贵说:“贵女还是心疼殿下的,特意在隔壁偏房洗漱整理,还交代人都轻手轻脚些。”

贺兰霆不是浅眠的人,但有崔樱在,跟她缠绵后的确睡得更好一些。

他问:“早食呢,给她安排没有。”

贺兰霆步入用来洗漱的隔间,方守贵快步跟上,“贵女没用早食。”

贺兰霆透过面前的镜子,凛冽黝黑的眼神直射向方守贵。

方守贵表情尴尬地说:“太早,贵女她吃不下。”

床榻边,正在收拾的侍女拿起崔樱枕过的枕头,触手一摸,感觉到一片湿意。

接着枕头翻面,在锦蓝绣飞鸟云纹的面料上,有一团明显较于其他颜色更深的痕迹映入眼帘。

贺兰霆正被伺候着梳头戴冠,方守贵出来差点被抱着枕头的侍女撞上,他啧了声,“谁叫你这么毛手毛脚的。”

侍女担心被罚,情急之下,直接递过枕头,指给方守贵看。

方守贵初始还不明白何意,侍女道:“大总管,这是崔贵女用过的。”

方守贵像是反应过来,脸色微变,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里面的太子有没有听见,然后将侍女拉走。

方守贵压低嗓音,凝重严肃地道:“仔细说。”

那只飞鸟云纹枕是双面样式,一般是不分正反的,所以崔樱在将被眼泪打湿的那一面翻过来放置时,没人察觉出不对。

但侍女不同,能辨认出来,这明显是崔樱故意为之。

那上面一团还未全部干涸的深色痕迹是怎么引起的?崔樱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守贵感觉到事态不对,盯着侍女警告道:“此事除了我,谁都不要提起,不然我就将你打发到溷轩做事,听见了吗?”

不管那位贵女昨夜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方守贵都打定主意,不能让太子知道。

崔樱回去的一路顺利,她遇到府里的一位管事,起初还以为自己被发现夜不归宿了,结果对方在她愣然时,冷不丁上前,似有意无意地给她指了条人少暂时不会碰见其余人的明路。

趁这个时机崔樱赶紧回去院里,就能伪装成一直在家里的样子。

对方说话的方式较为巧妙,仿佛跟崔樱只是碰巧遇见,以至于让她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贺兰霆安排的人。

若是,那他安插一个管事在府里,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走至廊檐下,崔樱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落缤在她身旁也悄然松了口气。

朱墨照顾的那只玄凤正在啄食,灵动的眼珠发现崔樱后,扇着翅膀叫唤。

朱墨发现崔樱脸上毫无羞涩之意,有的只是一抹轻嘲似的苦笑。

“女郎怎么了?”

她看向落缤,落缤摇头亦是茫然。

崔樱知道自己或许在旁人看来不对劲,她淡声道:“没什么。”

等走到门口,她头一回拒绝了落缤的步入,“有些事我要一个人想一想。”说罢,她关上房门,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肩膀一垮,强撑了一大早的虚假面具终于不堪重负地溃散开来。

崔樱在太子府邸度过的这一晚,不仅只有她彻夜醒着,还有一个人同样不得安眠。

一开始顾行之仅仅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不着觉,到下人询问他是否要唤人过来伺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一段时日没找人寻欢了。

他不承认,是因为白日里看见的那一幕才心烦意乱地不能入睡。

于是半夜里,他又命人把双姝唤了过来,这对姐妹已经跟了他很长一段时日了,他院里的人都知道她二人得宠,是以下面都好吃好喝绫罗绸缎地供着。

一段时间下来,养得气色宜人。

顾行之看着她们与崔樱有些肖似的眼睛和三分的韵味,带有些许报复性地与她们欢好起来,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在今日同样的晚上,崔樱是不是也跟她们一样,在贺兰霆的身下如此放浪承欢。

他既憎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又感到屈辱和不甘,他暂时没有办法阻止这样的事。

因为他同样卑劣地成了他们的同谋,他不可能为了崔樱,放下自己手中得到的利益,可他又嫉恨迫使他作出这样抉择的表兄。

贺兰霆太清楚一个男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权利,它比一个女子更重要。

顾行之不甘在于自己竟被崔樱摆了一道。

如果她没有私下与贺兰霆偷情,如果贺兰霆主动向他提出,把崔樱让给他,顾行之会不会同意。

他当然会,甚至会非常痛快地应允。

可就是崔樱先背着他这么做了,所以他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难受。

他沉浸在欢好中的脸,因愤怒而变地扭曲狰狞。

顾行之叫出崔樱的名字,下一刻彻底拿双姝用作是她来发泄。

然而结束之后,心中所剩的不过一片怒火与空虚,顾行之依旧找不到能让他爽快的滋味。

第二日他并没有去找崔樱,顾行之表现得很不在意,仿佛打定主意,要将崔樱的事冷淡处理。

他不出现崔樱也乐得清静,连接几日没有顾行之要求她出席什么宴会,崔樱个人能打发的时间就变多了。

可是,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久违的顾行之居然因为一件事登上崔府的大门。

顾行之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见到崔樱,他第一句话就是,“有件还未有太多人知道的事要告诉你。”他卖着关子,同时言辞中透露出对这件事的幸灾乐祸。

崔樱冒着冷风与他在外面相见,手炉抱在怀里,她刚出来不久,浑身看着暖烘烘的,面庞裹着一团娇嫩的红,明眸如水,姝色惊人。

“你有话直说,没必要绕太多弯子。”

她心中已有预感,只有对她来说不好的事,才能让顾行之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跟前表现。

顾行之居心不良,眯着眼审视她,“我表姐离昏了,和离书已于昨日拿到手。你猜同我一起去接她的还有谁?”

崔樱:“谁。”

顾行之讽刺道:“你的好情郎。”

“知道吗,他可是一听我表姐离昏的消息,就闻讯过去了。”

“车上,他还将我表姐搂在怀里安慰了一番,亲自为她抹泪哄她别伤心,一路堪称温柔体贴。”

顾行之紧盯着崔樱一变再变的脸色,露出个得意至极的笑,更加残忍地道:“没人跟你说过吗,他当初选择你,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有表姐年轻时的几分影子而已。”

这事崔樱是不晓得的,她单知道贺兰霆跟樊懿月有旧情,却不知道自己与樊懿月有相似之处。

她张嘴,顿觉难以发声。

她不是不相信顾行之的话,因为近来她也有听说樊懿月与张家的传闻,所以知道离昏是真的,顾行之说的也是真的。

至于她是不是樊懿月的影子,崔樱恍然想起最开始在阆苑第一次见到樊懿月的场面,那时贺兰霆对她的态度的确可以说是呵护备至。

她胸口莫名酸胀,像塞了什么东西,很堵很闷,心跳也快了不少。

她喃喃问:“影子?”

顾行之:“影子。”

因为是影子,所以见不得光,“明白了吗?”顾行之勾起微笑的嘴角,具有恶意的越拉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