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霆给出的条件极富诱惑力,且让人无法拒绝。
这其实很好选。
顾行之是顾家幺子,他从生下来起点就高过许多人。
他父亲是将军,他阿翁是武侯亦是掌管军事的太尉大臣,他也霸道,也会争,他在同僚和同龄子弟中相当自傲,但他有自傲的资本。
他从没觉得自己缺过什么,有时就连官职他其实也没那么在意。
因为身处权势中,得来得太过轻易,他相信今后他的成就他的官职还会比他父亲还要高。
因为一直拥有,所以当失去时他很难反应过来,也很难接受自己居然会被暂时革职在家赋闲,对外还不得不保留颜面,让人知道他还会得到提拔。
他体会到了掌握权势,和失去权势的滋味,即便身在顾家,他是顾行之跟顾府君之间也有很大区别,家里人对他的态度,和下人周围人对他的态度都不一样。
这就是现实,他头一次尝到这样失败的滋味当然不甘心,可他又不想腆着脸去请父亲、阿翁帮他把官职要回来,他自傲的心气更不想去求自己的表兄再给自己一次改过的机会,于是一直僵持到现在。
贺兰霆让他自己选,顾行之除了感觉到被冒犯,被轻视,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对权势的渴望,他当然要选官职了。
崔樱算什么,那不过是个人尽可夫被人占有过的女子,没了崔樱,他还可以娶别人。
可在说出口的那一刹那,顾行之还是稍微犹豫了下,他问:“若我要官职,崔樱会怎么样。”太子会把崔樱接过去,给她个名分吗?
如果他们在一起,顾行之的心里头又觉得膈应,他不知是放不开,还是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偏执在里面。
他很私心地希望,自己有权势又官职,贺兰霆也得不到崔樱,他想要两样都占。
谁叫他的表兄以这种卑鄙的方式逼迫他选择呢?他这么想都是人之常情,也不算过分吧。
顾行之话里意犹未尽,贺兰霆又怎会不知其意,但他没有告诉顾行之他心里的想法,坐高位的人心思缜密是不会让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的。
他今日能让顾行之过来,跟屈尊降贵的跟他谈崔樱的事,就是一种破例。
他为什么做到这种程度,不是因为他对崔樱有情,而是看在崔樱为他付出做到这种程度的份上,他才愿意出手。
谈崔樱已经是极限,更何况是顾行之推测他目的,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哪怕他是顾家的子孙,在他面前,他就是臣子,臣子不得违逆君,否则他的价值在哪呢。
贺兰霆沉着地反问:“你觉得呢。”
他把机会给了顾行之,“还是你有什么好的提议。”他特别指出,“毕竟跟她有婚约定亲的人是你,她才是你的未婚妻。”
顾行之不可避免地被贺兰霆气定神闲的姿态和话语激怒,不过这回怒也是怒在心中,只有少许表现出来。
他冷嘲道:“那依我的想法,自然是想让这不知羞耻的女子受到该有的惩罚,我就这般退亲岂不是便宜她了,等去了崔家再跟他们商议个补偿的法子出来。这是她亏欠我的,我要让崔家加倍奉还。”
贺兰霆目光幽深,好似一片虚假宁静的湖泊,他没什么温度地道:“那就是暂且不谈退亲的事,是么。”
“她与我一日还有婚约,就一日是我顾行之的人。”
“随你。”
顾行之不掩诧异。
贺兰霆看上去根本不在意他们退不退亲,“你只要记住,今日孤予你的东西,都是你亲自拿崔樱向孤换来的,目前来说,她值得这个价值。”
他正面对着顾行之,雍容踱步到他跟前沉稳平视,用一种让他足以气急败坏却毫无办法,游刃有余的态度,颇为讽刺地道:“孤和她也并非你想的那样,与情爱没什么关系,但你偏要这么想,孤不会拦你。你跟她的亲事如何,她嫁给谁,孤并不在意,只不过……”
“她跟孤的期限之约还没到,孤不打算做亏本的买卖,那就拿崔樱来换吧,阿行。”
“你是时候该懂得,在不依仗顾家的情况下,跟孤谈条件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别再把自己当三岁小孩了。”
他冷酷的面容配着他说出来的话,都叫顾行之震撼而又莫名屈辱愤怒地懂了,这样的贺兰霆从来不是会为一个女子就神魂颠倒的人,哪怕那个人是崔樱。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伦理教义,通通在对方面前不值一提。
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底气,这就是出生皇家与生俱来的气魄。
在这一刻,心理、身份差距面前,贺兰霆带来的绝对性压迫,让顾行之面容上染上一丝被击溃的颓败。
胜利决策握在贺兰霆的手里,他放肆了顾行之先前的无礼,而今当他做出决断后,狠厉的对他根本不留一条后路。
贺兰霆眸光深深地从他面前掠过,他没有再与顾行之多做纠缠。
“孤的耐心不多了,你考虑清楚。还有……”
他离开露台时,平平淡淡道:“酒喝了,饭菜没尝,吃过以后再走吧。”
贺兰霆身影刚刚消失,另一头张幽的身影便出现了,他好像是来接替这场宴请,替对方继续应酬顾行之的。
而身边还跟着一个熟悉的人,方守贵亲自端着什么东西走来,细细瞧着,近了才知那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准备好的官服与官印。
看到这一幕,原本自以为是,自己也该是个参与者的顾行之逐渐僵硬醒悟,原来他不过也是个权始中可以摆布拿捏的棋子。
自打进了省思室,崔樱就没算过自己到底待了几日。
她现在的模样就是出去了,都会令人大吃一惊,崔樱消瘦得很快,她真的是在凭着意志在熬。
但要说她觉得有多难熬,她想,那还不如在赤侯山受难那会,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渺无希望的处境才是真正的让人感到绝望。
在省思室,至少她还能感觉到有活人在。
除了看守她的下人,来训诫她的先生,她听到最多的就是偷偷过来的崔玥的声音。
大概是终于见到她落得这个下场,崔玥每次来都表现得幸灾乐祸,一边高兴于她把自己作死了,一边又不耻她勾引男子的行径。
“明日就是第七天了,阿姐,怎么办呢,顾兄兄到现在都没来登门,你的情郎也不搭理你,看来都不把你放在心上呢。”
崔玥也不进去,她大概是打点了一番,由于个子矮了点,会搭个椅子在窗户边,踩着椅凳从窗口奚落她。
她今日心情格外的好,明知崔樱被饿着,没喝水,还会故意让人端来一叠吃的,演戏一样,津津有味的作样给她看,“都说人贱自有天收,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民间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不就应验了吗。看来人还是不能做坏事,一做坏事老天都看不过眼要亲自收拾。”
晚上训诫先生已经走了,说是明日再来,崔樱觉得不用明日了,主动跟对方说不劳烦他们再多费脚程多跑一趟,反被告知他们就住在府里,方便得很。
因为这事,崔樱还被以精力过剩,不放在悔过上,反而担心多余的事又被罚了一通。
此时崔玥奚落她的话听在崔樱耳中,就像蚊蝇一般嗡嗡,只有吵闹没有愤怒,她早就知道愤怒是最无用的事情,既不能解决她现在的处境,又不能改善她现在的状态,何必跟崔玥这种得志的小人计较。
她虚弱得连手里的笔都快握不住,她这些天反复抄写家规族规,而今在饥饿难耐的情况下,见着纸和莫都是香的,她自虐般在身上掐了大大小小无数伤口,不让自己分一丝心神在外。
崔玥见引不起崔樱丝毫反应,无趣又恼怒地把盘子里的糕点捻起,猛地朝她背上砸去。
崔樱被击中,伏在案上微微顿住。
下笔的地方晕染了一滴墨汁,她拿袖子沾了沾,更花了。
“阿姐,你不是饿吗,我给你丢些我吃过的,你尝尝。”崔玥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要是不吃,离开崔家,往后可就吃不到了。”
她歹念一起,便将剩下的吃的都掰开,吐了口唾沫在上头,再一样一样地丢进去。
食物的香气在崔樱鼻息间发散,让处于饥饿中的她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崔玥扬起胜利般的笑容,话语不断对她诱惑,“吃啊,阿姐,快吃啊,我特意给你带的,你不吃哪有力气呢。”
光线里,崔樱露出了她的面容,苍白憔悴,眼底泛着重重的青色,眼白布满血丝,嘴唇是为了忍受身体及精神的双重痛苦而咬得破皮流血了,因为没有上药,反复舔吮那处一直都没好。
她衣裳上沾了不少墨,有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污渍,眼神很僵,空洞而呆滞地朝崔玥看去,让遽然瞧清楚她惨样的崔玥差点受惊地从凳子上摔下去。
崔樱没有理会惊骇到失语的崔玥,其实饥饿的滋味她早就尝过了,崔玥这点羞辱对她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她或许以为她承受不住吧,崔樱动作缓慢地捡起离她最近的一块糕饼,当着崔玥的面,在她的瞪视中没有表情地举到嘴边,不算狼吞虎咽却也干脆利落地吃了下去。
“多谢。”
她捡着崔玥丢的东西吃,拣一个吃给她看,再看她一眼,直到她的胃觉得承受不了,崔樱才停下来。
眼见着崔玥一副以为她疯了的惊惧的模样,在凳子上摇摇欲坠,崔樱对她微笑了下,“阿玥,你满意了吗?”
崔玥摔下去后,崔樱明显听见一道声响。
她在崔玥的痛呼辱骂中,渐渐收拢了笑意坐会案前,之前写过的东西都白费了,但好在她恢复了些力气,腹部的饥饿烧灼感没那么强烈。
可是过了会,崔樱倏忽感到肚子一阵剧烈的绞痛,让她忽地匍匐在桌上,忍痛翻滚间弄乱了纸张,打翻了墨汁。
除了走远的崔玥,没人知道她疼得在地上打滚,直到过了许久,崔樱才抱着腹部满身冷汗地停下来。
是那些吃得有问题,感到裙下湿濡的崔樱虚弱地喘着气,贴着脖子脸颊的头发挡住了她此时的表情。
只有从缝隙间,才能窥探到她眼中死灰般的麻木。
在听见崔晟的声音时,崔樱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几日里,该见的人她见过,唯独祖父没有来,崔樱从那道温和的呼唤中往窗外看去,“阿翁。”她在此刻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阿翁,你在哪。”
崔晟对她来说情分不同,哪怕崔崛来了,崔樱都不会这样的反应。
她听见崔晟问:“阿樱,别找了,我就在省思室的门外。我来,是为了跟你聊聊,明日就是第七日了,你想通了没有。”
门外崔晟身边其实还有一人,只是她没出声,余氏挽着崔晟的手光是听见崔樱的声音就已经开始落泪了。
崔晟手里提着灯,二老身后没有别人,火光闪动在脸上,照着他们发白的鬓边,展示着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
相比余氏,崔晟神色更为沉重坚毅。
他扬声问:“阿樱,回答我,你想通了没有。只要你把那人供出来,你不想嫁到顾家的事,阿翁都可以为你做主。是谁,是谁逼迫的你,你这么为着他,这些天以来他可曾有站出来找过你。凡是都要想清,以自身为重,你难道真要为了一个懦夫,抛弃我跟你大母,以及整个崔家吗?”
“你说你想通了,我就让人立马让你出来,顾家的事,我再为你去谈。”
“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阿翁?”
崔樱知道崔晟来的激动慢慢降了下去,她拂开挡住眼睛的发丝,望着门口的方向,隔着门道:“我说过,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阿翁答应帮她退亲,前提是她得说出跟她私通的人是谁,这崔樱怎么能说。
说了岂不是把整个崔家都搭上了,那她之前的努力也就白费了,她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崔家推到与贺兰霆对着干的位置上。
这七天来,她怎么过来的她心里清楚,但阿翁说的,她也并不同意贺兰霆当真会什么都不做,放任她落得这个下场。
到底是做过他的枕边人,来往多次,每当她遇到紧要关头,贺兰霆也总是会出现帮她,崔樱不信,那些个意乱情迷都是假的,就是养条狗,久了也会生出几分感情。
贺兰霆当真那么绝,会对她置之不理吗。
那顾行之呢,他又为何迟迟上门退亲,追究她的过错,当面羞辱她报复她?
余氏忍不住开口,“阿樱,你迷怔了。感情用事是世间最错误的方法,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再来,情爱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还要看你用情用给谁,对方值不值得你这么做。你和我说实话,你喜欢对方什么?”
崔樱微怔,想不到连大母也来了。
“他是不是家世不好,你怕我们嫌弃,才故意瞒着。”余氏拖长尾音,“还是过于好了,你觉得自己配不上?”
崔樱听出余氏在套她的话,她刚刚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在俩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崔樱空洞的眼神恢复了些许动情的神采,“都不是的。”她对贺兰霆的感情,并非一日生成的,而是在于一朝一夕间,不知不觉地耽溺其中。
他对她好,也对她不好。
好在他也曾帮过她许多,他不经意的柔情就能填补她曾经在顾行之那受过的伤。
不好在他们之间一开始她就是被胁迫的,他渴求的也不过是她的肉体而已。
可是后来他也会考虑到她的心意,他对她的需要胜过所有欢愉,他每次对她拥紧的怀抱、亲吻,对崔樱来说就是一道良药,她需要靠这些去确定她是被人讨好着在乎着渴望着。
她明知这样不对,却还是控制不住陷进去了,清醒又沉迷,在两者间反复无常,她何尝不觉得痛苦呢。
可是痛过后,当她跟贺兰霆见面,一看到他眼中倒影着自己的身影,她又喜不自胜,处着处着就忘了其他一切。
没人知道在她面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是怎么样的,他那些柔情的话除了她谁曾听过,他为她在情欲里沦陷的模样谁又见过,她用了心,用了命滋养的羁绊,谁又能比得。
良久没得到崔樱的后话,崔晟也说了句重话,“你是心意已决,死不悔改了。”
崔樱头微微有些晕,她动了气,之前又因为崔玥在吃的东西里面下了药难受过,现在那种感觉还在干扰着她。
崔樱忍着肚子里渐渐复发的绞痛,道:“阿翁,顾行之来过家里吗,他怎么说?”
崔晟:“他躲到别处去了,顾家那边说他还没回来。”
崔樱额头冒汗,疼得喘气,她缓了缓道:“那他,那他还真是一只缩头乌龟。”
余氏微恼地训她,“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他?你知不知道自个儿也在犯傻?”
里头渐渐没声了。
夫妻二人对视,正要唤人打开门查探,就听崔樱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说:“父亲说得对,我是没救了,他当初不应该叫母亲生下我,这样我也就不用来这世上遭这样的罪过。可我已经这样,烂泥一坨,倒不如,就让……就让大家都好好的。”
“阿樱,你怎么了?”
崔樱咳了两声,缓过气来,说话声音似乎正常多了。
“大母,我没事。”
她手腕上留下新鲜的泛出血珠的牙印,也不是第一个这样自虐的伤口。
门外崔晟叫她,“若有天你后悔了,会如何。”
崔樱这回没有静默太久。
她说:“阿翁,我少时曾经看过道家一本书,以前不懂其意,现在好似明白了。上头说‘有人来这世间,为的是追求大道,所求大道各不同,但终其一样是绕不开的。那就是本心,本心就是自己的道,有人求长生,有人求情爱,有人傻得为一个不可能的誓言而死,有人为心中忠诚倾其所有,有的人为一草一木尘埃虫蚁,有人为……这都是在捍卫自己的道。’”
“那你的‘道’是什么。”
“是自毁、堕落、沉沦,是甘愿,也是了无遗憾。”
崔樱:“哪怕知道那条路多不好走,我心亦然。”
没有人生来是对的,各有各的活法,她阿兄找到了,这次轮到她了。
如果深情即是一桩悲剧,那就让她自然地走向灭亡,必得以死来句读。
清晨的省思室打开门,里面的油灯熄灭,下人进去查看,不多时便急忙大喊着跑出来,“不好了,大娘子休克过去了。”
在路上,以崔晟为首,带着一堆人朝这边接近,极罕见的是,在崔晟身边的身影竟是一国太子。
贺兰霆的背后跟着顾行之,听见下人焦急恐慌地喊话,二人均猛然抬眸朝省思室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