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思(3)
姜春再次睁眼已经日照高悬。
光线太刺眼,她晃了眼,抬手遮了好一会儿,意识渐渐回笼。
整一夜,当天再次亮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空气里溶解。
干裂的唇瓣微动,她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出神,神情恍惚。
似乎是做了一场梦,如断崖般的窒息感灌入脑海里,梦里看见了很多,可当她伸出手,什么都抓不住。
昨夜的雨声仍在耳侧,姜春不堪地阖上眼,思绪很乱。
过了很久,姜春起身,避开身侧的人,掀开薄被,安静的下床,结果被沈景明拉了回去。
男生面色很沉,眼窝显出淡淡的乌青,看上去一夜未眠,感觉到身侧空落落的,他此时眼皮轻抬,惺忪地看着她。
手里还攥着她的手腕,语调带着半睡半醒的暗哑,伸手便要摸她的额间,“烧退了吗?”
姜春下意识牵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沈景明感觉到无异,才松了她的手腕。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沈景明的眼尾,肌肤透明,满是倦意,女生的眼底闪过浓浓的心疼,凑在他耳边轻轻安抚:“我没事了,你接着睡吧。”
他低声应一句,很快沉沉睡去。
信城十月的天气,仍是热得惹人浑身燥意,阳光烈得刺目金黄。
已是十一点多,姜春洗漱一番,换了条素色长裙便下了楼。
大厅很安静,除了几个佣人轻手轻脚地忙碌之外,便只有裴染一个。
姜春脚步一顿,便见裴染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裴染靠在沙发上,枕着个方枕,精致的瓷勺轻碰碗壁,一圈一圈搅拌着碗内的甜羹,撞进姜春的心里。
“你别紧张。”
裴染轻笑一声,招了个佣人吩咐了一句,很快便有人盛着浓稠的糯粥过来。
“先垫个肚子吧,厨房在备饭了。”
姜春抬眸看着她,蜷了蜷手指,还是接了过来。
浅浅抿了一口,软糯的粥顺着食道滑下去,胃里舒服很多。
两年前和裴染见过几面,自以为有几分了解,可经历昨晚,她褪去可笑的有色眼镜,这个女人并非真有她臆想的这么糟糕。
裴染放下手里的碗碟,搭着腿看她,“睡得还好吗?”
姜春抿着唇,轻轻点头。
“你昨夜烧得厉害,把他吓坏了。”裴染换了只手撑着脑袋,感慨一句,“我养他这么多年,很少见到他这个模样。”
“偏偏几次都是因为你。”
听着她的话,姜春攥紧了手里的瓷勺,心里打鼓。
她摸不准裴染的态度。
曾经的恶意相向,到如今满心愧疚,姜春甚至觉得自己很难堪。
“我难得跟你聊会儿闲天,如果嫌我说话太难听,你也别生气,我的嘴比较笨,不太会说话。”裴染笑了一下,波浪卷发窝在肩头,多了几分亲和力,“当妈的无非就这点愿望,希望他活得比我好就行。”
姜春静静地听着,她知道此时不需要插话。
“我们欠他太多了,他从小就懂得多,我忙着商场的事也鲜少陪他,荣余这个人你比我清楚,事业心重,可他从来不闹,乖巧的让人心疼。”
裴染的声音很清晰,看着姜春的眼睛,朱唇微张:“他高三那年,瞒着我和他爸报了现在这个专业,我多少能猜出几分和你有关系。他们父子的关系很糟糕,我没想到他能为了你……”
“你错了。”姜春忽然打断她的话,抿着唇,“恰恰是这份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让他不敢跟随自己的内心选择。”
“他是喜欢这个专业的,只是一直被人带入偏见和影响。”
裴染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眉眼带笑,“随着景明越长越大,我一直很担心他,他沉默寡言又喜欢独处,性子也倔得不行,除了这副皮相真没别的地方能够讨女孩子喜欢的。”
“第一次在警察局看见你,我能看出来他很喜欢你,只是他没说,我也没挑明,那段时间他的笑明显变多了。到后来你转学,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连我都不见,瘦了一大圈。高考前他消失了好几天,他是去找你了,他是放不下你。我是当妈的,自己身上受过的苦,不想他再受一次。”
“姜春。”
“朱萸的事我很抱歉。”
裴染看着她,目光平静温柔,“景明就拜托你了。”
午饭过后,姜春坐在阳台的小沙发上,不自觉发起呆来,连身边坐了人都没有发现。
沈景明拿了罐她爱喝的牛奶过来,冰镇的,解暑。
贴着她坐下,这人仍没有一丝反应,明显心事重重,他微微蹙眉,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谁知这一问,姜春扁着嘴,眨着泪汪汪的大眼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放下手里的牛奶,沈景明的手绕到她后背,轻轻环住,把她抱进怀里,无声的安慰。
姜春瞬杆子往上爬,搂着他的脖颈好半晌才出声,闷声闷气的。
“我想我妈了。”
要是朱蒨还在,依她的性子肯定会不分青红皂白骂得沈景明狗血淋头,最后拗不过她,还是会顺她的意。
要是还在,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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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网络上炒得如火如荼,城郊单行线路的公交上,依旧冷冷清清。
公交上没什么人,姜春捧着两束花,随意找了个空座,朝沈景明招手。
瞥见他满不情愿的表情,姜春眨眨眼,忍不住逗他。
“你是不是很少坐公交?”
沈景明绷着脸,僵着脊背坐在她身边,低低“嗯”一声。
原本两人好端端开车来,到半路上,姜春一时兴起,倒觉得这个时间坐一趟公交应该别有一番滋味。
这辆公交车是市区通往黄龙陵园的唯一一辆公交,车程远,乘客少。
司机大叔也乐得悠闲,偶尔和他们搭几句不着边的话。
车厢里开着空调,凉丝丝的冷气从通风口灌出来,吹乱了姜春的碎发,挠在脑门上一阵痒意。
都说人靠衣装,姜春今天穿了条素色的长裙,白色的休闲鞋上绑着俏皮的蝴蝶结,柔顺的长发难得绑起来,露出雪白的额头,翘着嘴角笑起来,乖的不得了。
沈景明凝着她这张未施粉黛的小脸,有种时光交错的错觉。
怀里的百合花很香,浓郁的香气从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带到了陵园。
姜春看着车屁股“突突突”的离开,蹦了蹦有些发麻的脚底,龇牙咧嘴一阵,才挽着沈景明往里走。
几年没来,陵园沉寂,恍如昨日,丝毫未改。
刚入山便感觉到丝丝清凉,园侧的梨树参出青绿的浓荫,遮蔽着无数生灵,陵园门口的白菊仍开得繁盛,稀稀疏疏的碑壁,散布在园内不同的角落。
朱蒨和朱萸的墓隔着两条沟渠,灰白的石刻遥遥相望。
两块墓碑都很干净,即便她这几年没来,姜影受她的托付,倒也次次不落。
“在记忆里,我妈从小就没怎么管过我。但是我知道,她很惦记我。”知道有人在听,姜春笑了一下,蹲下身子,将怀里的百合捧上去,“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要每天陪着才叫爱,后来长大了些才知道,原来她爱不爱你,早就藏在心里,一眼就能从她眼底冒出来。”
妈妈的一辈子活得太潦草了。
付出一切,郁郁而终。
裙摆在水泥地面铺开,姜春蹲着身子,尚新的石碑泛着亮光,碑刻的痕迹依旧清晰,她凑得很近,指腹在凹凸的痕迹上摩挲着。
“长女姜春。”
这四个字,锋利尖锐,在强光下熠熠生辉,她仔细端详好一会儿,仍是舍不得挪开视线。
空荡荡的墓园有阴风吹过,枝叶沙沙作响,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们很久没有离得那么近了。
久到她都忘了时间。
她的病来得太快,走得太仓促。
姜春还没反应过来,就好像被一棒打蒙,迟迟换不过神来。
若说怨,她怎能不怨?
可当一切大白,她如何能怨得出口。
裴染和沈荣余都无辜,都在最低的边缘徘徊,人人都试图善良,可仍是束缚成茧,困住自己。
可她,又何其无辜,躺在冰冷的地下,再听不见她的每一句轻唤。
这么两年里,她也常做梦,梦里她仍是记忆里的模样,目光温柔缱绻,在一棵梨树下,静静看着她和阿实蹦蹦跳跳,朝她招手,唤她们回家。
只是,梦里的她从来没有抓住过那只手。
待午夜梦回,她醒过来时早已满脸泪痕,连最简单的愿望也成了奢望。
她见过阿实盯着路边吵闹的小孩出神,不是因为小孩因为一根冰棒露出来满足的笑容,而是他母亲即便是嘴里连连怒骂,仍是向孩子妥协。
这样的爱,她和阿实都再没机会感受了。
或许上天从来没有眷顾任何人。
人生碌碌,满目山河空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烈日下,离她不远的地方,沈景明静静地看着她蹲在地上,粉色的唇瓣张合着,低声细语。
她的声音很轻,随着一阵风吹过,吐出来的话便被风卷跑了,没人能听得真切。
他从没见过她这副脆弱的模样,小小的身子蜷在一起,纤细的蝴蝶骨展翅而飞,不堪一击。白嫩透明的手指贴在冰冷的石壁上,似乎在伸手,祈求一个母亲般温暖的怀抱,卑微如尘土。
身侧的手顿了一下,沈景明克制住他的脚步,紧闭了眼。
她这样佯装坚强的人,不会愿意让他知道她这样脆弱的一面。
他知道,姜春希望在他心里永远是那个肆意张扬的姑娘。
那他顺她的意便是。
他想要支撑着她,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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