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落(6)
老旧的居民楼门口,那棵上年纪的榕树枝繁叶茂,盘根错枝,遮蔽了大半绿荫,黑漆漆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地面的小水洼闪着暗光。
姜春的手一顿,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微微眯起眼睛,勉强能看清那人修长的身型,心一颤,脚底几乎钉在水泥地面。
小白趁她不备,锁链从她手里挣脱出来,踩过污水滩飞快往那人身上扑。
“白白——!”
疾呼一声,水花随着它的狗蹄子飞溅起来,毛绒绒的尾巴甩得飞快,几步便咬住那人的裤腿,尖锐的牙齿不断撕扯。
沈景明身子微曲,摸了摸小白的脑袋,笑了一下。
雨后的空气很凉,连风吹上脸颊都是冷的,遍体生寒。
身侧的手死死抓住刚换的纯黑色风衣,已经起了皱。顿了顿,姜春深吸一口气,朝一人一狗的方向走去。
不到十米的距离,每一步落在地面,像是跋山涉水。
才不过一天不见,他仍旧温润如玉,如清风霁月般美好,叫人止不住的肖想。
面前的人抬起头看着她时,睫毛的浅影落在眼窝,目光温和,对上他黑黢黢的眼神,心底一哆嗦,姜春瞬间撇开目光。
从他们认识至今也不过数月,她还依稀记得初次见他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现在的他,他的眉眼时常染上几分笑意,连班上同学也说他温柔许多,每次碰见他,都愿意朝他挥挥手。
不知何时,皎洁如明月的他,沾上了人间红尘气。
隐约能听见街那头的广场舞音乐,大爷大妈们稀稀拉拉一起散步,街边也有忙碌一天的上班族匆匆而过。
今天,看上去也没有多么特殊。
“怎么不回微信?”沈景明拨了一下她额间的碎发,没等她回答,他的手掌自顾捉住她身侧的手臂,无端蹙了眉,“衣服怎么这么薄,晚上很凉,感冒了怎么办。”
他是总爱关心这些细枝末节。
喉咙紧了紧,姜春抬眸看着他,忍不住唤他一句,“沈景明——”
可话到嘴边,面对他情真意切的面容,准备好的措辞半分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很无耻。
她已经哭了一天,声音传出喉咙,干裂的嘶哑声,叫人心怔。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大名,不似以往笑盈盈的腔调,平静地毫无波澜,语气里没有任何调笑的意味。
男生恍若未闻,温热的掌心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似乎想要驱散她身上的寒意。
眉宇间仍是浅浅的笑意,指尖摩挲着她单薄的外套,“吃饭了吗,饿不饿?”
这般滋味,一天的委屈全然如潮水般涌现出来,心口像是堵了团棉花,怎么都是徒然。
拿开脸上那只手,虚停在空中,姜春的唇瓣动了动。
“你听我说——”
话刚吐出口,被人打断。
“姜春。”语调依旧温润,他笑了一下,“先听我说完好不好?”
句尾的温柔惹得姜春蜷了蜷手指,掐得掌心生疼。
她喉咙上下滚了两下,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眸子透着光,如清澈的碧波,荡漾着层层涟漪,一眼便能望到底,倒映着她的身影,里面全是温柔缱绻。
不知他从哪儿捧出来一大束玫瑰,眉眼间还染着几分少年气。
“生日快乐。”
耳侧萦绕着他清清浅浅的嗓音,无端沉溺,无法自拔。
热烈的玫瑰即便在暗淡的暮色里,依然惹人怦然心动。
她的眼皮抬起,目光落在绯红花瓣中间拥着的卡片上,指腹在光滑的卡片上摩挲,轻轻拿到面前。
黑色的水笔字体遒劲有力,一看便知出自他手,笔画端正地写着四字——我喜欢你。
与他平时的字相比,多了几分谨慎与在意。
沉甸甸的卡片,压着她的手腕,抬不起半分。
这般玫瑰模样的卡片她很熟悉,这几年里,她送过无数捧花,也见过玫瑰卡片上各种各样的情话。她以为她见得足够多。
眼前不过短短四字,却轻易让她鼻尖泛酸,泪水滚进心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生,有时候满嘴胡言,有时候又温柔的不像话,总爱粘着我胡说八道。你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让我再也放不下来。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
沈景明顿了一下,他不知道怎么会招惹上她,但是左胸膛里不断跳动的那颗心,一想到她,疯狂的跳着,完全不听话。
“我们约好了,一起考海大。”
“我现在答应你,曾经、现在、未来,都只有你一个。”
“那么姜春,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他轻压住唇角,一双眼胶着在她身上,下颌绷紧,被汗浸湿的手心泄露了他的紧张。
感受到他毫不掩饰的情意落在她脸上,心里像是被针戳穿,留下空荡荡的无底洞。
身侧的手动了动,又垂落下去。她甚至没有勇气看他,哪怕一眼。
温柔的晚风,轻轻吹过城市的灯火,却吹不走她心底的满目疮痍。
她很想笑着点头,答应他一句“好啊”,然后轻轻抱住他,如以往那般笑盈盈的腔调,说着逗乐两人的话。
止不住的渴望从心底爬上来,一瞬间被她狠狠地压回去,面如冰霜。
其实根本没有一句惊醒梦中人的话,狠狠的一巴掌更有效果。
姜春想起来陵园那张与面前的他极度相似的面容,心底狠狠一通,抬眸看他。
“沈景明。”她如同以往那般温柔地叫他,“你听过朱萸这个名字吗?”
怔愣一秒,沈景明皱了皱眉。
“是你爸爸那个死了八年的初恋。”她踮着脚,凑到他耳边,轻轻地说,“也是我的小姨。”
侧头看见女生眉梢处的冷漠,沈景明浑身发凉,唇瓣动了动:“姜春,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姜春看着他,忽然嗤笑一下,目光凉薄。
声音依旧很轻,飘悬在空中,“因为朱萸死了,因为你是裴染和沈荣余的儿子。”
原本模糊不清的名字一瞬间清明,玫瑰花应声落地,娇艳欲滴的花瓣抽搭两下,蒙上一层暗淡。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朱萸死的时候怀着孕,马上临产。”姜春凑近他,用最暧昧的语气,吐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捅下去,“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裴染。”
“她肚子里的,是我妹妹,也是你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极轻极轻,面前的人,眼底慢慢失去了焦距,彻底暗淡。
“和我有什么关系。”
“沈荣余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胸膛不断起伏,他的眼底爬上一层痛苦。
一瞬间听见什么碎掉的声音。
身侧的拳攥紧又无力松开,他红了眼,“是你说喜欢的。”
“你骗我。”脸上的血色消失的干干净净。
“是,我从一开始目的就不单纯。”眼眸里藏着看不懂的情绪,她笑了一下,眼角很冷,“我只不过勾勾手指,你就上当了。”
“沈同学,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在八年前的春天里。那一刻起,我恨了你八年。”她冷笑着说,字字诛心。
“朱萸的孩子死了,凭什么裴染的孩子能好端端地活着。”
“当时我就在想,这么好看的小孩,毁掉多好啊。”
脑海里浮现出不甚清晰的一幕,一个欢脱的背影和身前的人画上等号,呼吸一窒,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你——”他顿了一下,“想毁了我?”
“可是,为什么啊?”他眼里蒙了雾气,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嘴里喃喃,“我做错什么了?”
他满心欢喜地找到她,装满情意的一颗心捧到她面前,怎么也没想到,会等来这样冰冷的刀子。
姜春冷笑一声,背着他转过身去,眼底的泪再也盖不住,瞬间涌出来,悉数滴落在黑色的外套上,不见踪影。
他看起来那么难过,脆弱到下一秒就要破碎,看得她眼都红了。
陆燃说得对,爱情这东西哪能说碰就碰,她现在疼的只想哇哇大叫。
沈荣余和朱萸当初爱得轰轰烈烈,到头来连条命都没能留下,只剩下满目疮痍。
她和他呢?也只会徒增惨痛罢。
她曾天真的以为,他们兜兜转转回到原地的重逢,便是故事重新开始的地方。她却忘了,真少爷和假小姐同样出身名门,而童话里,公主永远和王子在一起,她如何龌龊地掩饰内心,依旧骗不了自己。她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混混而已,连骑士都不配当。
一切的镜花水月,不过是大梦一场空。
梦早该醒了。
而她此时像一个拼死挣扎的耄耋老者,攥着一丝奢望不愿放弃。
暴雨里,冰冷的一巴掌将她彻底打醒,脸上留下火辣辣的掌痕。
早该灰飞烟灭的执念,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一只温热的手缓缓握住她的手腕。
“你哭了。”沈景明摁住她的肩头,指腹轻轻抹掉她的泪,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你刚刚在骗我是不是?”
眼睛闭上,再次睁开,眼底半分感情都没有。
“沈景明,今天是四月十七,我妹妹和小姨的忌日。八年了。”
抬起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手腕缓缓拉开。
如同当时在海边,他甩开她那样,留下的背影,也渐渐消失不见。
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心口一疼,黑黢黢的眸子没有焦距。
不是说,喜欢他吗?
明明她的眼里全是对他的情意,原来,从一开始就在骗他么。
为什么啊,先说喜欢的人是她,把他扔下的人也是她。
得到了之后,就不要了么。
这到底算什么。
我把你当作最热烈的玫瑰,爱得梦幻,刺得遍体鳞伤。
他站在原地,止不住的笑,到最后,也没舍得取消那两张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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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破了个大窟窿,抽抽嗒嗒地往前走。
姜春的眼睛肿得像个桃子,眼泪大滴大滴往外冒,她真的好难过啊。
真正放弃喜欢的人,整个心都掏空了,只留下黑黢黢的空洞。
小白闷着头跟在后面,时不时跑过来蹭她的腿,呜咽着安稳她。
她停下来,蹲在花坛边,揉着小白毛绒绒的耳朵。
初次见面,小白就毫不掩饰它对沈景明的亲昵,几乎是没有由来的。
“白白。”她抽泣一声,吸吸鼻子,“你刚出生就见过他对不对。”
小白低叫几声,伸着脑袋往她脖子上蹭,默认了答案。
她低低笑了一下,手上顺着它的毛。
就算是现在,像小白这般纯种的边牧可不好买,更别提八年前。小白很大概率上,是沈荣余帮朱萸买的。
第一次见它的时候,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埋着头一声不吭,像极了它的第一任小主人。
又想起他压抑的目光,心里闷疼一下,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擦干,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沿着马路走。妈妈还在医院等她呢。
她不能被打倒,还有很多事情要干。
天空开始飘起绵绵细雨,雨丝飘飘扬扬,很快渗进地面,姜春摸了摸通红的鼻头,从包里拿出伞撑开。
夜晚的人流车流到达高峰,到处都是喧闹的鸣笛声,熙熙攘攘的人群拥堵着每一处。
她红着鼻尖一步一步往前走,垂着眼,神情恍惚,细密的睫毛沾着泪,朦胧了视线。
“哎小姑娘——”一个大妈想叫住她,女生没听见,踩着斑马线径直走出去。
丝毫没注意一瞬间便近在咫尺的车灯。
恍惚间,眼前亮如白昼,急促的刹车声从耳边传来。
“啊——”
尖锐的女声飘在空中。
作者有话要说:砰——
滴嘟滴嘟滴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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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啊!!!(撕心裂肺
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