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樱落(3)

樱落(3)

黄龙陵园位于信城郊外的黄龙山山腰,山间僻静,倒是一块风水宝地。

清明节刚过,偏僻的陵园几乎空无一人,任雨水冲刷着满山遍野的新绿。

一辆低奢轿车划过,激起一串水花,稳稳地停在了车坪,雨很大,漆黑的车身在雨中很亮眼。司机撑着黑伞下车,打开身后的车门。

男人刚落地,熨贴的西装裤角便被水花打湿,鞋尖踩在水泥地面,聚起一洼小水滩。

他接过司机手里的伞,脚步未停,侧头朝身后人开口:“你不用跟。”

风声刮过,散落一地雪白的梨花瓣,雨声越来越激烈。几只白色的鹭鸟,拍动翅膀,淋着大雨,在低空中缓缓飞过。

姜春扶着朱蒨下了出租车,径直往里走,踏着一层层水泥台阶,泥水顺着石阶缓缓流下,两人无言。

草萋萋,雨绵绵,陵园门口的白菊开得正盛,每年这个时候来,墓园总是冷清的。

入眼是满山的墓碑,灰白的石碑在雨雾间若隐若现。

姜春怀里拥着一束花,安静地跟在朱蒨身侧。

她侧头凝着朱蒨,即便女人今天化着淡妆,通透的肌肤白瓷无瑕,她仍是注意到女人蹙紧的黛眉,眉宇间浓厚的郁气久经不散。心里察觉几分不对,她抱紧怀里的花,思绪很快便消散在烟雨里。

花束是特地买的,朱萸生前最爱的粉玫。

粉嫩的戴安娜几乎能掐出水来,搭配小朵白菊,被姜春护得很好。

雨天的墓园,地面积着水洼,混合暗黄的泥土,不小心便让人湿了鞋。这段时间春雨频繁,路边新钻出来的杂草还没来得及除,泥泞的道路让人寸步难行。

两人不赶时间,步子很慢,小心地避开每一处水滩。

墙边栽的梨树已爬满圣洁的花朵,稀稀疏疏落得满地都是。朱萸的墓在陵园的一角,她们往那处走。

“好好,阿萸会高兴吧。”

姜春扯了个笑,点头,“肯定会。”

伞沿的水滴落在脚边,她听见女人的声音响在耳侧,很淡,带着几分郁结。

“这些年,除了今天,我不敢多来看她一次。”朱蒨停一下,“我怕她怪我。”

姜春喉间微紧,低声说:“事发突然,谁都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么多事,她一个人都藏在心里,从没和我说过一句。”朱蒨侧头,胸前的盘扣绣着暗纹,轻轻叹息。

“她从小就这样,天生的机灵劲,鬼主意装满一肚子,大事小事她都是自己做主。”

“我当了她二十多年姐姐,一件事都没帮成过她。到头来,连见她一面,都是在这种地方。”

她扯了扯女人袖上的流苏,“妈,小姨不会怪你的。”

轻轻笑一下,朱蒨摸了摸女儿的发顶,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小粉团,现在已经比她高了。

“这么多年,妈妈还是这么没用。”

鼻子一酸,姜春瞪着红眼,抱着花的手徒然缩紧,“你别瞎想,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这些年里,他们孤儿寡母几个,女人有多不容易,她怎么会不知道。

朱蒨摇摇头,静静看着前端,没再开口。

雨水夹着冷风,有雨丝飘进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颈,靠紧身侧的女人。再拐个弯,前面就是朱萸的碑。

明明是上午,天空却阴沉的可怕,山那边不时传来惊雷声,黑云翻墨,压抑地窒息。

一路走过来,没有遇上一个人,除了雨声,两人的脚步也很轻,似乎怕打扰一块块碑刻下面沉睡的生灵。

身侧的人停滞不前,姜春侧着头,小声问一句:怎么了?”

还没等女人回答,她抬高伞沿,透过黑色的伞布滑落水帘,不远处,男人打着伞,神色沉重哀切。

指甲嵌入掌心,朱蒨的目光死死盯住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沈——荣——余。”

发现她们,眸子里的悲伤一瞬间收敛,男人的目光直直看过来。

男人黑沉的眸子平淡无波,姜春怔愣一秒,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这张脸,她八年前见过一次。

那时她靠在墙边,耳边是厅堂传来的阵阵哭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朱蒨拦在门外,一步不得入内。

那天,男人神色憔悴,狼狈不堪,笔挺的西服穿得起皱,在门口待了很久,从白天到黑夜,迟迟不愿离开。她趴在窗边,透过层层绿荫看过去,路边那辆汽车,也停了很久。

待她回过神来,朱蒨已经快步走去,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是鲜少出现的冰冷。

女人的肩膀微微颤抖,红唇吐出冷飕飕的话,“滚!”

倾盆大雨下,男人脊背很直,“对不起。”

滂沱大雨,白色的旗袍瞬间湿透,大滴的雨珠顺着女人的发丝流下,滑落进修长的脖颈。

余光间瞥见一束娇嫩的粉玫,正轻靠在灰色的石碑上,花瓣透亮,像极了少女的脸。莫名刺痛女人的眼。

朱蒨的情绪忽然失控,拿起那束花直接往男人身上砸,粉色的花瓣飘落满地,混入泥水中。

男人没躲,重重挨一下,他弯下身子,将花小心的捡起来,无视肮脏的泥水,抱在怀里。

姜春察觉到他眼底指尖的眷恋,身侧的拳头握紧。

呵,他也有心吗?斯人已逝,做戏给谁看。

朱蒨眼底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一把抢过他捡起的花,使劲往他身上砸,似乎要将满腔怒火发泄出来。

“你怎么还有脸来这里!你配吗!”

“阿萸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

手里的伞翻落在一边,雨水淋在他脸部冷硬的线条上,他站在原地,任她撕扯,没有还手。

眼睑下有淡淡的青色,垂了眼,“对不起。”

为什么罪魁祸首依旧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她的阿萸却要躺在冰冷的地下,再也不能开口唤她一句姐姐。

心中燃烧着最为猛烈的憎恨,胸腔不断起伏,怒火吞噬着她的心,如疯如狂。

手里扯着他的衣服,死死盯住他的脸,朱蒨在他胸前低低嘶吼。

“你把我的阿萸赔给我!她才二十多岁!凭什么要白白替你承受这些痛苦!”

“为什么你还活着!”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最后一句话,朱蒨近乎歇斯底里,手里的拳再也握不住,整个人跌落在地上。

姜春扶着她,白晰的手臂贴着她的,冰冷刺骨,让女人靠着自己,勉强支起身子,脱下自己的外套勉强给她穿上。

雨越下越大,不要命似的往地面上砸,风呼呼地刮着,周围的树枝乱摆,花枝被打得残破不堪。

男人站在雨中,嘴里依旧是那句“对不起”。

姜春直直盯着他,冷冰冰的开口:“对不起?你难道不清楚你的枕边人做了什么吗?”

雨声很大,男人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你亲爱的妻子,在她马上就要分娩的时候约她见面,你不会不知道?裴染对一个孕妇说了什么,能够把她逼上绝路,当晚就割腕自杀?我想,这些事你动动指头就能查得一清二楚吧。”

指甲嵌入掌心,她纤细的手臂气得发抖,几乎是咬着牙:“她离预产期只有一个月了。”

姜春冷笑,“可你们连这一个月的时间都不给她。”

“甚至,你到现在还护着裴染。”

“那你还有什么脸来见她?凭你当年抛弃她的那份决心么。”

“我还以为你是来磕头认罪的。呵。”

女生的语气很低,混在雨声里,几乎字字诛心。

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男人的声音沙哑:“她确实是错了,我替她道歉。”

这个她,指的是裴染。

那天,裴染确实见过朱萸。他查过。

面前这张与沈景明七分相似的面容,姜春移开视线,冷嗤一声,又冷又狠的话砸向他。

“我们永远不会接受你的道歉,我小姨也不会。”

“她这辈子,最不该遇见的人就是你。”

暴雨不肯罢休,仍在继续咆哮,肆无忌惮地下着。男人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脸颊两侧的线条,看不出情绪,只是身侧的指,握得很紧。

“好好,叫他走吧。”朱蒨在碑前蹲下,将她们带来的花拢着,仔细摆放在石阶上。

一点一点拨干净周围的落叶,轻轻擦拭着,指尖抚过碑上刻着的名字,眼底涌起柔情,“你小姨要休息了,别吵着她。”

“滚啊!”姜春红着眼,怒目而视。

沈荣余抬头看了一眼墓碑,很快将视线收回,脚步一顿,终于还是踩着满地狼藉,转身离开。

撑着伞,她点了几柱香端端正正插在墓前,纸钱撕开点燃,小心地护住火焰,凝着薄薄的草纸一瞬间化作一片片白灰,混合水汽,消失在朦胧的烟雨中。

朱蒨贴着冰冷的石碑,宛如幼时姐妹相抱,轻轻低吟。

“我知道他来看你你会高兴,但是咱们不要他了好不好?姐姐刚刚打了他,心里的气却一分没散,气你这个傻姑娘,不明不白就跟人家五年。他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把一颗心光放在你身上?你最要强了,受了委屈也不说,到了最后,也只有你孤零零地走这条黑漆漆的阴间道。”

“阿萸,值吗?”

为这样一个男人,孩子没了,命也没了。而他,有妻有子。

眼前的墓被人清扫的很干净,在一片墓碑里脱颖而出。朱蒨知道沈荣余每年都来,她拦不住。

他当年没能参加阿萸的葬礼,往后这些年,年年的忌日从不缺席,她们上午来,他便避着下午出现。

只是今天被她们撞个正着。她想,或许阿萸是想见他的。

可看见他,还是忍不住动了手。

这个毁了阿萸一生的男人,她恨啊。恨透了。

姜春撑着伞,粉色的玫瑰在雨中淋个湿透,晶莹的雨滴顺着花瓣的纹路簌簌下落,越淋越艳。

她垂着眼,细泪沾湿了浓密的睫毛。

雨势越下越大,泥沟里的积水汇成小溪流,开始往外溢。

朱蒨的嘴角挂着笑,脸色已经苍白的不正常。温热的手背贴上她的额间,犹豫再三,姜春扶着女人站起身,帮她揉着酸麻的双腿。

女人的肌肤似乎常年都是冰凉的,触在指尖没有半分温度。

“今天天气不好,咱们再找个好天气来陪小姨说说话。”

女生的话音刚落,下一秒,姜春看着她整个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双目紧阖,颤抖着凑近她,面色僵硬,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呼吸。

地面的泥水浸湿了女人身上的白色旗袍,暗黄色一点一点在裙上晕开,寂寥又绝望。

吓傻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宝贝关你西红柿的营养液x3

爱你!!!抱住亲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