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满天星(4)

满天星(4)

月色下,男生身姿挺拔,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姜春愣住,下意识松开陆燃的衣角,手背往眼窝处抹了抹。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沙上。黑色的风衣将他包裹住,隐于夜色中,手上那件极不符合他气质的米色外套,露出来一块撞色刺绣图案。

夜里风大,是怕她着凉,特意出来找她吗?

心一惊,也顾不得脸上的泪痕,她撑着手肘往石头下跳,朝他小跑过去。

步子很急,差点在沙上摔一跤,“你来找我吗?”

男生缓缓抬眸。

正要开口,她对上他的眼睛,心口猛地一凉——漆黑的双眸冰封千里,仿佛晶莹的黑曜石,冷漠而含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无情,比初次见面时更甚,凉薄,嗤笑。

冷漠又疏远,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好像她是个陌生人。

心尖一颤,她被吓呆了,手心攥住一角,“你听我说……”

不言,他漠然地将视线移开,迈着步子往回走,手上那件被她扯住的米色外套,瞬时滑落在沙砾上。

银色的拉链闪着冷光,姜春捡起外套,抓住他的手腕,肌肤相触间,男生修长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下一秒,大力的扯开,无情的甩落在空中。

紧绷的下颌角如千年古玉,无暇,苍白,微微透明又冰凉。

他的神色冰冷,浑身的寒意。

手臂僵在半空中,她呆愣在原地,茫然无措。

看着他冷漠又决绝的背影,一点一点被黑暗浸透,她卯足劲儿追过去。

夜黑,没注意脚下,一头栽倒在地,她再没起来。

远处的灯塔依旧灯火阑珊,海风吹着枝叶沙沙响,海面归于平静。

姜春抱着那件米色外套,跪坐在地上,衣服上稀薄的温热早已在夜里凉透,如她的心一般。

她那么多次都能死皮赖脸追上他,可今夜,她不敢,也追不上了。

原来,若他不愿意等她,她不管使多少劲儿都追不上他。

陆燃说,她骗不过自己的心。指尖覆上左胸口,胸膛之下,强烈的颤动传来,或许是跑得剧烈而加速,可她知道,那里有他。

那个如玉琢的小少年,以及他递出来的糖果,甚至连他的眉眼,都被她刻在心间。

铁质的糖果盒被她藏了好多年,已经生出红色铁锈,她从来舍不得拿出来看一眼。

她一直记得,很多年。

那天,是小姨的葬礼,她第一次见到他。

她再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生,一双黑琉璃的眼睛凝着她,心都软了。可他,偏偏是裴染和沈荣余的儿子。

小姨说,沈荣余的儿子是她见过最聪明漂亮的孩子,说这话时,她的眼底全是艳羡。直到她真正见到他,却没想到是这般场景。

她不甘心,挤破头考进他的小学、初中、甚至高中,完全复制他的每一步。他是每个老师都会夸耀的天之骄子,如山间明月,可望不可及。于是,她咬着牙,很努力的走好每一步。

近十年的时间,不论在哪儿,她的耳边总能萦绕着沈景明三个字,如魔咒一般,死死困住她。

每逢大考,光荣榜贴出来时,看着他占据榜首的名字,身侧的粉拳止不住捏起,骨指泛白,死死盯住那三个字。

心底的声音无数次问自己,他配吗?

他不配。

姜春永远也忘不了那个生日。那个毁了她一切的生日。

夜里早早躺进被窝,她被小姨轻轻顺着脊背,温柔地哄着睡着了,抱着小熊玩偶,做了个香甜的美梦。

翌日早晨,天光大亮,却迟迟没有人叫她上学,揉着惺忪的双眼,她自己爬起来,抬着拖鞋往外走,浴室门很紧,被她大力推开,刺目的朱红色涌上来,鲜血淋漓,染红了小姜春原本澄明的眸子。

而那个灵巧温柔的女人,肚子涨得如气球一样,泡在浴缸里凉透了,身体早已僵直,眼睛望向天花板,瞳孔涣散,瞪得很大。

而后一天,爸爸意外出车祸离世,更是雪上加霜,妈妈和外婆一瞬间颓老,脊背再没挺直起来。她,也告别了她的公主时代。

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悄悄翻过朱萸的通话记录。

四月十七,那天下午四点,最顶端显示的名字是——裴染。

这两个字很复杂,她才八岁,握着铅笔一笔一画端正仿写下来,偷偷夹在书里。

她要毁掉他们的儿子,为那个还来不及看一眼这世界的妹妹,和死不瞑目的朱萸。

她发狠地学习,学习对于她来说,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只有她才清楚,身边人的每一句夸耀里,她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见过初升的朝阳,也览过夜里的星河。

也许是潜意识抗拒,近十年,狭小的校园里,即便是上下两层楼,她和他从来没有碰见过,一次都没有。

直到那天梦醒。

抬起头的瞬间,入眼便是那张陌生又熟悉万分的面容,她听到了脑海里烟花炸开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早已无人能及,也无可替代。究竟是深入骨髓的恨意,或是年少时再忘不了的惊艳,已无处探寻。

又或许,她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他。

打着恨他的幌子欺骗所有人,包括自己,像一个小丑,自欺欺人。

原来这些年,她拙劣的把戏全都被陆燃看在眼里。自以为天衣无缝,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喜欢吗?

喜欢啊,喜欢到心都要疼死了。见不得他皱一点眉,连他发一点小脾气,她都想着赶紧凑上去哄他开心。他的点点滴滴,都被她刻在心里。

这几个月,她感觉活在梦里,现在梦醒了,美丽的泡沫太脆弱,被人轻轻一触,戳得粉碎,将她重新打回原形。

引火烧身,她现在被火烧得疼死了。

海面涌上一层巨浪,涨到脚边,很快退下去,海浪闪闪起伏,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下一瞬便被人折断翅膀。

怀里的外套舍不得套在身上,似乎这样,还能留住他的一点余温。

可是,裴染和沈荣余做的恶,和他有什么关系啊。如果他知道这事,照他执拗的性子,肯定会义无反顾站在她这边的。

陆燃劝她,事情到此为止,罢休吧。她咬咬牙,却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

冷风迎面出来,似乎清醒几分,她知道,退不回去了。手心抚上胸口,她的心已经空空荡荡。

她后知后觉醒悟,却已经深陷其中,来不及了。

“人总要勇敢一次,才会觉得人生值得走这一遭。”

姜春轻轻阖上眸子,依旧狠不下心迈出这一步,若前方深渊万丈,她便尸骨无存。

遗忘从来不是难事,身后的负累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可漆黑的眼前,划过他一张又一张的脸,美人颦笑、羞怒、赌气,最后,定在那夜的地铁站里,他的义无反顾,一切恍如昨日。

姜春心口微缩,盯着成堆的沙砾出神。她想,或许,他会值得她的勇气。

咬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何时,天空已翻起淡淡的鱼肚白,渐而转为粉红色,一条鲜红的弧线慢慢跳出海面,湛蓝的海面波光粼粼。

妹妹和小姨也会希望她快乐吗?她希望如此。

她扯着僵硬的嘴角,笑了一下,心里似乎放下一块巨石,轻松不少。轻轻喘口气,捶了捶早已发麻的双腿,背着朝阳往营地方向走去。

抻直手臂伸个懒腰,这个时间,该陪他看日出了。

他安静的生活着,朋友二三,只有她知道,他其实很孤独的,闹小孩子脾气也不过是想要人哄两句。

那么寂寞的他,看得她心疼。

有点心急,她加快了脚步。

睡帐里没什么人,大家基本都出来看日落了,打着哈欠跟她招手。

可她跑遍每一个睡帐,都没看见他的半分踪影。

满海滩跑,她找不到他。一路上,倒是吸引了同伴的目光。

“姜姐,你找谁啊?”

“沈景明呢?”生怕他们不认识,她补充一句,“昨天和我坐在一起的男生。”

“他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那人挠挠头,很疑惑,“他好像给你送衣服来着,就没回来了。”

“我们还以为你们俩嫌我们这些电灯泡碍事呢。”

姜春没心思理会他们,拨打他的手机,显示关机状态,心凉了半截。

这么荒僻的地方,他会去哪儿?

陆燃打着哈欠出来,听她叙述半天,神色倒是难得正经,众人好一番打听,才碰上个捕鱼回来的大叔。

他扛着鱼具,思索好一会儿才说:“昨天半夜是有个小伙子哩,高高的站在路边,穿黑衣服,上了一辆红色的车子,跑掉哩。”

红色的跑车,是裴染的。

他一声不吭的离开了,把她丢在这里。

“我又惹他生气了。”闷声一句,她抿着唇,有些无措。

“他哪天高兴过?”陆燃揉揉她的发,“说几句好话,哄哄就好了。”

心下算松口气,她苦笑一下,侧头看见海上一轮红日,变浓加深,光彩四射,层层云海被染得橙红。

无论他去哪里,有一个地方,他总归是要回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觉得还挺甜的(难道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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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如既往九十度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