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后,苍穹如洗,檐下郎君粗衣着身,形容落穆,却遮不住他一身的龙潜凤采,眉宇间的丰神隽上。
郎中一手提着笼灯,一手托着银针走过来:“郎君,现在可以为你的夫人施针了。”
谢珣回过神来,客气与他道:“先生稍等,我进去看看。”
先前与她说过,若她换好衣服便与他支会一声,现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房内却一直未有声音传来。
曲指敲了敲,仍没有回应。
他不好让郎中久等,便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只一床一桌两凳,陈旧的榛木床上,她半个身子横斜其上,双眸紧闭,衣衫……不整。
一方莹彻的冰肌白得晃眼,他敛目上前,低头将她敞开的短襦胡乱系好,而后扶正她的身子,才唤郎中进来。
“她怎的晕了?”他抬头询问郎中,想确定她究竟是真的昏厥还是在做戏?
郎中给她切脉,很快解答了他的问题:“脑髓损伤是会有昏厥的症状,大抵一两刻便能醒过来,并无大碍……”
看来她并非做戏。
“老夫这便施针,郎君扶好她,免得待会儿醒来受惊乱动……”
“好。”谢珣伸手箍住姜荔雪的下颌,以此固定她的脑袋,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她脸颊上的软肉都捏了起来。
指腹深陷传来绵软细腻的触感,像是儿时喜欢吃的软酪,捏起时软乎乎的一团。
他忍住揉捏的冲动,抬眸问郎中:“这样可以么?”
郎中看得啼笑皆非,与他解释道:“是将她扶起来,老夫要在她脑后的脑户穴以及枕骨之下风池穴与风府穴那里施针……”
还要扶起来?
在郎中的示意下,谢珣皱着眉头将姜荔雪扶起,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而后看着郎中将银针没入她脑后的穴位中,缓缓捻转……
虽然不是扎在自己身上,但是亲眼看着那银针在眼前晃动,还是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针还未扎完,她便醒了,此时刚好郎中又落下一根银针,她低吟一声,本能地蠕动起来。
他将人箍住,另一只手避开银针扶住她的脑袋:“别动。”
她便真的没再乱动了,乖顺地倚在他的怀中,清浅的呼吸薄薄地喷洒在他的脖间,小手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衣襟,郎中每落下一针,那只小手便攥紧了些,而后松开,再落一针,再攥紧……
像一只小猫,一声不吭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在他胸前挠一下,再挠一下,挠得他左胸微绷,气息微灼。
针灸结束,郎中又将她脖子上的伤口包扎好,而后收拾东西离开,同谢珣说半个时辰后过来拔针。
谢珣如释重负,推开了怀中的女人,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觉,冷淡与她道:“你在此处暂时安歇,孤去侍郎府一趟,天亮之后带你回宫。”
“是。”姜荔雪顶着满头的银针,目送他离开厢房。
此时脑袋已经没有那般晕眩了,身子也恢复了些许力气,只有几处擦伤还在作痛。
抬手吹了吹手上那处擦伤,视线随之下移,余光瞥见胸前的衣襟带子系得乱七八糟,并非自己平日里习惯结扣的手法……
消退的记忆慢慢回涌,却也只到她穿上短襦后便戛然而止。
谁给她系的衣襟?
谢珣么?
姜荔雪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服,想着他既然是个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应该不会乱看什么不该看的地方吧?
谢珣留了几个侍卫在医馆保护姜荔雪,余下的侍卫跟着他回到了侍郎府。
此时的侍郎府已不复晚宴时的笙歌鼎沸,各院落皆有大理寺的人把守,整座府邸笼罩在肃杀的阴霾之中。
户部侍郎李新吾与长子被扣押在前堂,女眷与其他子嗣被关在另一处。
大理寺丞贺文轩得见他回来,向他禀报现下查到的事情:“太子殿下,书房的暗室中有官银一千万两,珠宝八箱,名画三十七幅,另有账目三本,一本是近三年李家以旁人名义置办的庄园田铺,另外两本有些神秘,暂时未能解读出来……”
谢珣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查出些什么?”
贺文轩道:“现下正在加派人手彻查,清点府中物品,尚还需要一些时间……”
“可查出什么与户部尚书姜谦有关的线索?”
他这般直接的询问,让贺文轩一时有些拿不准他的意图。
户部尚书姜谦与李新吾同在户部任职,自是有很大的可能他与李新吾同流合污。
但太子纳了姜尚书的孙女为太子良娣,有这层关系在,贺文轩此时委实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究竟是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片刻的沉默后,贺文轩才回答:“暂时还未查到。”
没想到谢珣听到这个答案,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高兴的神情,清寒的眸子甚至染上几分意味深长:“贺大人,孤听说,你与尚书府长房嫡女姜梨满定了亲……”
此话一出,贺文轩才终于明白太子的真正意图:原来他既不是要听肯定的答案,也并非要得到否定的答复,而是在怀疑自己会因为与姜家的亲事而徇私包庇?
事关自己官场仕途,他自然要谨慎对待:“太子殿下放心,下官回去之后便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少卿,绝不涉足半分。”
“嗯。”谢珣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态度便也没那么冷了,“此事干系重大,你还是避嫌为好。”
“是,下官明白。”
夏日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早,东方泛白的时候,姜荔雪被敲门声吵醒,有侍卫送来了崭新的鞋子和足袜,搁在了房门外。
她迷糊应了声“知道了”,而后翻了个身,接着睡了。
仿若才刚睡着,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良娣,太子殿下过来接您了。”
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
昨夜拔针时已是后半夜,算下来她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因着脑袋受伤,格外昏沉,撑着身子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算清醒,而后扶着脑袋去开门,拿了鞋袜穿上,才慢吞吞地往外走去。
侍卫拎着药,引着她走医馆的后门,谢珣的马车就在那里等着。
谢珣彻夜未眠,眼下实在疲乏得很,她迟迟没上车,他便环臂靠着车厢闭目小憩。
车身微微一沉,竹帘被掀开时灌入一阵带着湿气的晨风,他便知她上来了。
双眸睁开打量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尚可,只是脸上一团困意,与他目光撞上,神情蔫蔫地与他问好:“殿下,早。”
他的目光在她重新打结的衣襟上停留一瞬,而后闭眸问了一句:“可好些了?”
姜荔雪走到坐榻的另一侧,紧靠着厢壁坐下,随意回了一句:“多谢殿下关心,好多了。”
“嗯。”谢珣疲倦地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昨日他们赴宴时乘坐的马车被那个黑衣人驾走,今早临时找来的这辆马车,较之昨日那辆小了许多,两人坐在里面稍显逼仄,虽然姜荔雪极力想与他隔得远一些,但毕竟空间有限,随着马车的颠簸,两人难免会碰到对方。
姜荔雪困得昏昏沉沉,原本倚靠着厢避的脑袋被颠得撞了几次后,便换了方向,往另一侧靠去。
宽阔的肩膀与柔韧的颈窝让她顿觉十分舒适,脑中隐隐约约觉得这样做并不合适,但困意上头,又想起昨夜郎中为她针灸时,他一直将自己揽在怀中,这会儿不过是借用一下他的肩膀,想来他不会拒绝的。
加之脑袋受伤带来的沉重,叫她委实不想抬起,于是在纠结之中缓缓入睡……
马车踏着晨时的凉风,碾压过尚未被阳光蒸腾的积水,徐徐驶出长街,往御街上奔去。
谢珣在她倚过来的那一刻,便睁开了眼眸,抬手欲将她的脑袋推回去。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挨到对方的额头时停住,想到她昨晚摔伤了脑袋,脸上的破皮的地方还未结疤,虽然只是轻微的擦伤,但在莹白细腻的肌肤上难免显得严重许多,明晃晃地挂在圆润饱满的脸颊上,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意识到自己心中竟对她生了怜惜之情,这委实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于是正欲撤回的手复又上前,硬生生地将她的脑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
从昨晚到现在,与她的亲密接触委实过于频繁了些,让他非常有理由怀疑她此刻是在装睡,故意倒在他的肩膀上。
姜荔雪被他推开的那一刻,人也跟着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被拒绝后的尴尬才慢慢涌了上来。
随即又觉得对方真小气,她脑袋还伤着呢,给她靠一会儿怎么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目光隔着竹帘的缝隙看向窗外,她将半个身子背过去,不想看他。
“有些事,孤要与你说清楚。”
他却主动开口与她说话,淡淡的没有什么温度的语气,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冷漠,想必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姜荔雪摆弄着衣角,声音还带着困意的惺忪:“殿下直言便是。”
“孤昨日带你赴宴,你出了事,孤自然要对你负责。孤只是循仁义之道救你,你莫要因此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更不要在孤身上耍小心思。回宫之后望你遵守本分,莫要再行丢眉弄色之事,你不是孤想要的女人,日后何去何从,孤会给你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