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8章 非战之罪

赵侯无恤十三年、楚王章十三年(公元前476年)春,楚国郢都,章华台下,身披甲胄的“楚王”熊胜形容枯槁,正在喝着闷酒。

他这是在用苦酒浇灌自己的失败。

一年半前,熊胜因为变法受阻,恐楚国贵族剥夺他的领地和兵权,便突然发难,杀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在郢都悍然称王。

最开始,熊胜在军事上占尽优势,他本人身经百战,是超群的军事统帅,在战场上也很会激励士卒。倾尽淮南财力打造的五千“楚武卒”兵锋锐不可当,楚国贵族的族兵无法与之抗衡。

郢之战,熊胜以寡击众,横扫守卫楚王的郢之师,因为事发突然,大半楚国贵族都在都城中被他俘虏,利用这些人质,熊胜逼迫江汉不少县公臣服于他。至于拒不投降的贵族,他毫不留情地加以屠戮,先后屠郧城,下蓝邑,破鄀城,取夏邑,逼得楚王章再度逃窜……大战小战数十次,多获胜利,连叶公的前锋也惨败,叶公本人长时间不敢掠其锋芒。

但在横扫江汉后,熊胜的胜利开始停滞不前,老成稳重的叶公不善于攻却善于守,他以空间换时间,保住了楚国半壁江山,各路勤王援军和粮食开始源源不断汇聚到宛地,南下鄢城,双方陷入僵持阶段。

熊胜知道,作为一个自下而上的挑战者,他远离自己的基本盘淮南,而且粮食也不充足,拖的越久,形势就对自己越不利。更别说赵无恤已经乘着楚国内乱之际,灭郑、西伐秦国了,只要收拾完秦国,一个分裂的楚国决然抵挡不住赵军南下。

但从熊胜杀死两位叔父称王开始,他已经回不了头了。现如今,他需要速战速决,只要能攻下鄢城,捉住或杀死熊章,让楚国只剩下一个王,这场内战便可以宣告结束!

为此,熊胜集结自己的所有军队,又强征江汉县公的兵卒,共计四万大军北上鄢地,与叶公的五万宛、叶大军决战。

然而,情势就在那时候开始急转直下,正当熊胜与叶公相持于鄢地时,本来已经派遣使节向熊胜臣服的随国却突然反水,司马子西之子公孙宁帅军一万借道随国,直捣熊胜背后。南北夹击之下,熊胜军中的县公部队首先倒戈,见形势不利,那支新招募的由郢都恶少年和无业游民组成的部队也溃散了……

鄢地一战,熊胜首尝败绩,靠着出色的指挥才干,他带着两万主力撤回郢都,保住了有生力量。但楚国内战的攻守已经为之一变,叶公集结楚国北方大军,步步为营,开始收复失地,战线再度推回了鄀城附近。

树倒猢狲散,先前畏惧熊胜势大而投降的县公武装们纷纷跳反,西面有夔公带着夷陵之师猛攻,东面有鄂公横断大江,占领汉汭渡口,切断了熊胜和淮南的联系。就连熊胜极为信任的箴尹固也叛变了,他献出了鄀都,导致楚王章和叶公的军队可以直接开到郢都附近。

现如今,熊胜已经众叛亲离,陷入了叶公和楚国守旧贵族的重重包围中,只剩下郢都周围的地区,作苟延残喘状……

雪上加霜的是,坏消息依然在源源不断地到来。

“大王……”正饮酒解愁,熊胜的第一谋臣高赦却来见他,送上了一封沾着血的帛书:“淮南那边有回复了。”

“淮南……没错,淮南!”

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几乎是从高赦手中抢过帛书,熊胜匆匆打开了它,如今楚国的鄂君已经占领了汉汭,郢都和淮南的通信只能绕道扬越和豫章,这一去一回,花了好几个月,实在是不容易。

展开帛书后,熊胜认得出来,这是他儿子燕的笔迹,鸟虫文写的很棒,用词也有进步,然而却讲述了一个糟糕的消息:“淮南现在自身难保,无法来援……”

原来,自从熊胜在郢都自立为王的消息传开后,越国勾践很快就明确表态,支持自己的外孙楚王章。他称熊胜为叛贼,淮南和越国之前的一系列疆界划分均不奏效。打着帮助楚王章平叛的旗号,越国派去大军开始对熊胜保有的江东之地发动进攻。现如今,越国已全取江东,与淮南隔江而治,连被熊胜认为“有王气”的金陵也丢了。

若如此也就算了,祸不单行,驻扎在淮北的赵国数万军队也趁火打劫,夺取了夷虎(合肥),兵临巢湖。

淮南精锐都来了西边,无法抵抗,只能在赵越两强的夹缝下勉强自保,援兵?那是绝无可能了。

“这不是信,是一份要置我于死地的毒药!”将帛书揉成一团,白公胜勃然大怒,他本来阴沉的情绪在阅读这些令人愤怒的文字后变得更加糟糕。

既然淮南无法出兵来援救,那熊胜这边只剩下万余,而叶公倾举国之师来围剿,共有六七万人……

加上郢都内部人心惶惶,熊胜确信,叶公攻克此城,将会和自己杀子西子期一样轻而易举。

他败局已定!

“哈哈哈哈哈!”章华台上,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熊胜大笑起来。

“我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高赦,你说,这是为什么?”熊胜指着从一开始就力劝他造反称王的高赦,愤怒地质问道。

熊胜的政权陷入绝境,本来就是奔着出人头地而投靠他的谋臣将吏无不惶惶不可终日,唯独高赦依然一脸淡然,依旧平静地履行着命令,此时此刻,他一拱手,说道:“君之败,非战之罪也。”

“不错,我在起事至今已一年半,身经二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称王于郢。”

熊胜也很困惑,算起来,他的军队只在鄢都失败了一次,其余小战大战无所不胜,但奇怪的是,他的地盘却越打越小,形势越打越不利,似乎胜利越多,他的敌人就越多。

“既然非战之罪也,那究竟是为何?”

高赦再拜,如数家珍地说道:“君有三败,其一,把郢都和江汉当成了淮南,推行新法太过激进,引得楚国公族、县公仇视。整个楚国的贵人关系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成了君的死敌,纵然迫于形势臣服,可一旦君有小败,必然会再度倒戈,此一败也。”

“其二,君低估了楚昭王父子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楚昭王宽容,他的遗泽延续至今,楚人多痛恨贵族,却没听说过痛恨楚王的。君以下犯上,以臣叛王,本就不妥,又为一己之愤,杀死德高望重的令尹、司马,逼死公女季芈,如此一来,楚人都视君为不仁不慈的狼子,但凡有一点仁心的人,谁敢投效亲近?先前君推行新法,严惩贵族得来的那点民心,也就荡然无存了……”

楚国的内部矛盾虽然尖锐,却远没到两百年后,民众忍受不了贵族压迫,随庄蹻揭竿而起,直接反对楚王的程度。更何况三十年前的吴师入郢记忆犹新,民心思定,因为历代楚王的统治已经深入人心,加上楚昭王的宽厚,百姓也对楚王章寄托了一定希望,觉得这可能会是一位贤君。而白公胜却打破了这种平静,让楚人卷入内乱,郢都平民能对他有好感,反倒才奇怪。

“此二败也……”

熊胜听得有点发怔,而高赦依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败因。

“其三,君既然都已经反了,若一不做二不休,尽杀无法收服的楚国贵族,将其土地全部分配于无立锥之地的贫民,使其人人有良田,为了保住这些田地,自然能得到一批拥护者。然君首鼠两端,无法除恶必尽,有心跟着君做一番大事的楚人自然也心存疑虑。是故屡次在郢、江汉征兵,都响应者寥寥。这一年多来,加入军队的,多是闾左的无产者、恶少年,这些人天性不良,单纯为了赏金而来,只能打打顺风仗,一旦遭遇挫折,就会溃散,没有战心。君的楚武卒虽强,毕竟只有数千,越打越少,此三败也……”

高赦一摊手:“有此三败,君会受困于此,也就不奇怪了。”

“竖子敢尔!”熊胜顿时大怒,拔剑出鞘,指着高赦。

“力劝我造反称王的是你,为我出谋划策的也是你!既然都知道我的不足之处,为何不早劝?”

“君当时野心勃勃,旁人劝也未必有用,更何况……臣还有一事,未对君明言。”

直面熊胜的怒火和利剑,高赦面不改色,而是下跪,郑重地朝他的主君稽首,大声说道:“臣不忠,在君之前,早已委质于他人!”

“子置,你……”

熊胜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亲信谋臣,一些之前想不通看不透的东西,却有些明白了,但事到如今,他依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他克制住自己一剑刺过去的想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你,究竟是谁人臣子?”

高赦抬头,在隐瞒多年后,终于道出了实情:“臣曾委质于赵侯,乃是赵国的间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