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胜称王了?”
赵侯无恤十一年(公元前478年)夏六月末,邺城未央宫内,在接到黑衣送来的密报后,正在与群臣商讨夏收事宜的赵无恤哈哈大笑起来,对众人道:
“熊胜果然忍不住了,不过他的行径在寡人看来,不过是沐猴而冠!”
猴子装成人的样子把头发洗干净,然后戴上帽子,窃据高位,一板一眼的做事,然而却不改其畜生本质,更显其滑稽可笑,虚有其表。赵侯这个比喻恰到好处,殿中的子贡等人不由也笑了起来。
其实赵无恤对于南方发生的事,一直了如指掌,因为经过十多年发展,赵国的信鸽的系统已经较为完善,徐、蔡、广陵等边境都有驿鸽站点,每逢边境有警,或者楚国生变,信鸽便能一站站抵达邺城,第一时间将信息传递到赵无恤手中。
这个秘密武器,信鸽的培育交给公治长等人,至于遍布赵国鸽驿,赵无恤则交给了眉间赤统领的特务组织“黑衣”来管理,如果说羽林侍卫是赵无恤握在手中的剑,那黑衣就是他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这十多年来,黑衣在赵无恤的授意下,遍布各郡县诸侯,编制了一个看不见的情报网,甚至有黑衣混入别国,做了他人幕僚将吏的,充当赵国间谍,所以各国消息来的特别快……
这种用间谋略是孙子所赞赏的,他曾经大发议论,说但凡兼并大战,兴兵十万,征战千里,百姓的耗费,国家的开支,每天都要花费千金,前后方动乱不安,戌卒疲备地在路上奔波,不能从事正常生产的有数十万家。这样相持数年,就是为了决胜于一旦。
故而情报就格外重要,敌国内部的情况是什么,他们派谁挂帅出征,敌军的路线和阵法又如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事先了解敌情,就一定要用间……
楚国根本没有如赵国这般严密的户籍制度,早就被赵国的间谍渗透成筛子了。为了收买人心起用士人,对于外来游士来者不拒的淮南更是如此。早在白公入郢主持变法时起,随着一只只白鸽飞入邺城,楚国各方的一举一动都在赵无恤眼皮子底下。
将这几个月的情报分示殿内群臣后,赵无恤突然发问道:“汝等说说,赵之变法为何能成,楚之变法为何不能成功?”
……
殿内群臣,当以相邦张孟谈为首,但他却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请对律令十分通晓的大理寺卿邓析先说。
但经过上一次为赵侯背锅的事后,对于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的赵侯,邓析已经不敢什么都往外说了,想了想后,小心地说道:“白公并非楚国令尹,变法无法彻行到底。君上说一不二,变法方能推行。”
“大理此言有道理。”
赵无恤点了点头,在中国历代王朝,能否实施改革,握有实权的最高统治者的态度至关重要,他们若无决心,缺少魄力,下面的人再积极也没有用。白公固然勇锐,也有变法的决心,却连令尹都不是,一旦变法受挫,他倒是想坚持,但楚国的令尹却不敢冒险,这次变法草草收场的结局也就注定了……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赵无恤目视张孟谈,想听听他的看法。
对于人事更加重视的张孟谈淡淡地说道:“白公之变,操之太急,打击面太广,以至于楚国贵人群起而攻之。”
“相邦此言甚是。”
赵无恤承认,白公胜的确是一个眼光独到的人,他看出楚国的弊病是“大臣太重,县公太众,若此,则上逼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于是便把赵国改革措施全盘挪动到楚国。当然,什么这是为了楚国的鬼话,赵无恤是不信的,白公胜在赵国当了近十年的臣子,他是什么人赵侯还不清楚?
刻薄、暴戾、少恩,熊胜的出身决定了他的性格,这就是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赵无恤因为没法把握自己能操持他满足他的野心,遂谨慎不用,让他回楚国翻江倒海去。
因为在赵国呆过,见证了赵的强大,熊胜认为不改革只有死路一条,作为一个急功近利的人,作为在赵国压力下喘不过气来的叛臣,他恨不得一下子将楚国的旧贵族势力全部扫清,使楚国迅速强大起来,同时培育自己的势力,操持权柄。
然而,与中原相比,楚国贵族势力无比强大,错综复杂的宗法关系、人际关系,使得公族和县公集团树大根深,要想触动他们,扫除他们的势力,谈何容易。若让赵无恤来做,就必须掌握轻重缓急,对贵族加以分化。
而熊胜的举措,却草草而行,无疑于断了人家的生路,被县公们恨之入骨。加上他打击面过宽,办事过于简单粗暴,迅速激化了矛盾,遂使整个楚国贵族抱成一团,拼命反对他。
“臣觉得,还有一点。”最后,新上任的太府令子贡发话了,他想问题,多半是从经济基础的角度考虑的。
“反对熊胜的人固然很多,但归根结底,还是他的基础太薄。反观君上,先君赵景侯、赵武侯时已在赵氏内推行240步见方的大亩,还铸造刑钟,颁布法典,由此有了变革的基础。到了君上,更是花了二十年时间,从一乡到一邑,从一邑到一小邦,再从一小邦到大氏,进而席卷晋、鲁。变革也从取消殉葬的礼仪小变,到确立《赵律》为国法,让赵国各阶层都循规蹈矩的大变……君上基础雄厚,其势已成,纵然鲁国三桓、晋国诸卿大夫,乃至于齐秦群起攻之,也无惧!”
“子贡说得好!”
赵无恤颔首:“老子说过一句话,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变法图强,可不是学宫里的年轻学生们热血冲头,上街议论,喊几句口号就行的啊……”
二十年时间,赵无恤利用不断的灭族兼并战争,打碎了所有妨碍他前进的坛坛罐罐。一个在春秋末期已经萌芽的士人阶层被揠苗助长地造了出来,赵无恤又打击宗法大家族,扶持小农经济,支持五口到八口之家的自耕农成为国家主体,随着军爵律颁布,军功地主也勃然兴起,遍布各郡县。以上这些人,他们成了维护变革的坚实阶级。
然而熊胜所在的楚国,缺少这些基础,仅凭一批有野心的外来士人就强行变法,变革也集中在政治人事,百姓没有立竿见影的好处,自然不会倾心支持。这便如同一个人缺了一条腿,不可能走得太远。而且赵无恤的剑是斩向自己家族外、国外的敌人,而白公的剑,却必须斩向自己的亲戚长辈……
以上种种,赵无恤心知肚明,但他不会告诉熊胜,反而还利用那只无形的手去推波助澜,让事态朝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
“熊胜不顾楚国国情,强行推动变法,导致亲戚反目,县公愤懑,引发了震动,楚国贵族一致要他下台,白公恼羞成怒之下,遂发动了叛乱。破郢都后,楚子章已向北遁走,于是熊胜又僭越称王。”
“至于楚子章,据可靠消息,已经向北逃窜,经由蓝邑遁入鄀城,鄀城乃是楚国陪都,城高池深,也有数千守卒。熊胜虽然已经挥师攻破蓝邑,但对于鄀城,却只能望城兴叹,围攻了一阵无果后,已经转而继续攻略江汉各县了,而他的淮南老巢,依然在不断征召百姓,向西增援。”
“与此同时,楚子章也向北方的宛、叶求援,叶公子高想必已经秣马厉兵,准备南下驰援了……楚国现在的形势,好比当年周平王周携王并立,实际上则是叶公和白公的较量。”
赵无恤又问张孟谈:“相邦以为,两者之间,谁能胜?”
“臣以为,胜负,当在七三之间。”
“哦,谁为七,谁为三?”
“叶公为七,胜算大,白公为三,胜算小。”
赵无恤问道:“熊胜淮南士卒用赵国制度训练,号称楚武卒,又在伐吴国之战中多次历练,在战场上应该有更大胜算,为何相邦却不看好他?”
“白公屠戮贵族,又未必能得楚国民心,若是擒楚子号令楚国倒还有机会,但如今他悍然称王,野心昭然若揭,到头来,这只是一场淮南乱兵簇拥下的兵变罢了。纵然能在江汉猖獗一时,但只要楚国各地的县公反应过来,一同围攻,熊胜兵力不足,四面受敌,只靠一座郢都,以及千里之外的淮南,怕是会立刻处于劣势。”
“何况,叶公沈诸梁兵力也不差,加上叶地政明人和,又是顺流而攻,恐怕不落下风。加上他拥有为楚子平叛之大旗,更有楚国县公们同仇敌忾,纵然战场一时不利,却可以一败再败。但白公只需要败一场,他的势力就会土崩瓦解。而且君上别忘了,白公的背后,还有越国,越与白公的疆域犬牙交错,加上楚子章乃勾践之外孙,勾践站在哪一边,不言自明,两面夹攻,白公或撑不过今年。”
“相邦分析得精妙啊。”赵无恤了然,陷入了思考。
这大半年时间里赵无恤费尽心思欺敌,演了一出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大戏。他以讨伐陈恒朝鲜为由,远征碣石,挟持燕侯,驻兵燕境,收服了这个对赵国而言如芒刺在背的千乘之国。同时三齐也被造船搞得民生凋敝,就算他们有异样的心思,也没力量造赵国的反。
而发生在真定郡、济北、济南、鲁国的一些小小叛乱,也很快被早有准备的郡兵平定,赵国的军政经济从未如此集中过。而因为信息的闭塞,以及赵国的战略欺骗,南方的诸侯大概以为,赵无恤还在攻略辽西,辽东,准备去进攻陈恒朝鲜呢。
这时候开始一场南下攻势,是完全可行的。
但要先攻击哪一方,是叶公还是白公,赵无恤还得斟酌斟酌。
随着叶公将南下,方城以外的叶、鲁阳、东西不羹必定空虚。同样,随着白公在江汉与楚国贵族开战,淮南也一片空虚,还要应付越国的进攻。所以无论赵国打哪边,只要出动十万之师,都是能一口吃下的局面,但要同时开战,甚至一举灭亡楚国,还稍嫌不足。毕竟赵无恤去年才刚打完东胡,北方各郡钱粮损耗较大。
于是想了想,赵无恤还是决定不急。
“先让国内完成夏收,等到七月份时,先从周室出兵,两个月内,兼并郑国,以此作为大军的基地,待秋收后,再南下图楚不迟!”
他看着南方已经被裂为两块的楚国地图,笑道:“就让叶白两只老虎,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先自耗一番吧!他们打得越凶,分裂得越久,对赵国的统一大业就越是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