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部族是离不开马的,远在数千年前,阴山地区的壁画上就有牵马驯马图,那些粗犷的线条说明,在对马儿的驯化和骑乘上,草原拥有比中原更为古老的历史。
东胡人也一样,从他们的部族形成伊始,就与马有脱不开的关系。
赤山一带关于马有这样一个传说:尘寰形成之后,东胡人使用工具长期劳动,四肢分化成手和脚,虽然方便,然而,跑起来远不及四条腿的动物快,东胡人很想借助一种善跑的动物来逃脱危险,尝试过牛、羊后都不尽人意,牛太笨拙,羊太弱小。直到有一天,东胡的祖先看到一匹野马被野兽追逐得万分危急,就把野马从险境中解救出来,野马对东胡人感激不尽,说:“不忘你给我的再生之恩。”
之后又有一天,草原遭受火灾,东胡人和野马相随逃避,可是人凭两条腿跑得太慢,而大火马上就要扑来。紧急时刻,野马垂下了它的脑袋对人说:“快骑到我背上!”于是人抓住马鬃跨上马背,急速逃奔出来。最后,人和马都保住性命。从此,东胡人和马成了相依为命的忠诚朋友……
这个传说真实与否且不说,但正是由于成功驯化了野马,草原才迎来了划时代的变革。没有马,草原经济便无法经营,因此东胡人对马极为重视,马匹的多少成了一个帐篷和部落强弱富裕的标志。
狐裘蒙茸猎城下,胡儿十岁能骑马。马是东胡人的交通工具,用于战争与围猎。在东胡,不论男女,都会骑乘马匹,只有最低贱的奴隶和羸弱不堪的老人,才会被剥夺骑马的权力。
正是因为这种传统,东胡人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了解马匹,能将马匹的功用发挥得最大的人,直到他们今日遇到了赵军……
与去年略显仓促的草原远征不同,这一次,赵军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不但靠着猗顿那些深入草原的商队摸清了东胡人在春夏季节的驻牧习惯。为了让这次征战万无一失,还依靠强大的国力,打造出了一支车、步、骑协同的远征军出来,层层罗网之下,草原上最狡猾的胡狼柳河也被逼入了绝境。
这是东胡人从未想到,也从未见识过的战术:武刚车组成的偃月形壁垒缓缓推进,三千太原步卒稳住阵脚,四千代郡骑兵护卫两翼,在东胡人的攻击下岿然不动,反而将他们慢慢向后逼去。
而赵军真正的杀招,则在北边的邮成部那里,随着东胡人能够回旋的战场空间慢慢被挤压,位于战场北面的上郡赵骑开始给马儿披挂上皮甲,骑手们也头戴简易头盔,套上了厚皮甲,位于前排的甚至穿上了铁制的锁子甲,在阳光照耀下烁烁发光。
这支人数一千,被称之为“铁骑”的重骑兵是赵无恤继“铁甲军”之后,花费重金打造的精锐部队。过去一直驻扎在上郡防备秦国,他们的主要兵器是一丈半的长矛,每个士兵的腰间还带一柄环首刀或一根铁殳,平日里很少着装,临战前才全副武装地踏入沙场。
这些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家伙一出场,就让东胡骑手震惊了,他们虽然也披挂一些装备,但顶多是些兽皮薄甲,从来没见过骑兵还能这么武装的,那些身上挂满甲,好似有几百斤重的骑兵,能跑得动么?能参加战斗么?
“越是笨重,速度越慢。”
凭着以往的经验,奉命阻止邮成部的三千东胡骑手想要过去骚扰,但重骑兵的战马在头上用皮甲做了面罩,胸前有放箭皮帘,能抵挡轻箭。所以任由东胡人如何滋扰,总共只有有七八匹马被射伤,骑手甚至连箭打在胸前也无动于衷——东胡人的箭矢太差了,根本没有铁箭,青铜箭也只有不到一半,更多的是石矢和骨矢,如何能破得了赵骑的厚甲?重骑兵就这样迎着骚扰的轻箭,有条不紊地继续列阵。
更何况,还有四千赵国上郡轻骑兵从两翼绕过来,限制了东胡人的发挥。
这些轻骑兵的任务是侦察掩护,战时为重骑兵提供火力支援,肃清残敌以及跟踪追击。轻骑兵除了戴一顶头盔外,身上一般不披盔甲。他们的主要兵器是弓,箭壶里带两种箭,一种较轻,箭头小而尖,用于远距离抛射,另一种较重,箭头大而宽,用于近距离射敌,同重骑兵一样的是,他们也有一柄环首刀或铁殳,用于短兵相接。
南方阵线上的四千代郡轻骑也同样如此,这些骑兵和战马都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和精心挑选。赵无恤早早就认识到,没有素质过硬的士兵和战马,便难以达到良好的机动性。因此,赵国骑兵除了戎狄附从军外,都是从自带马匹的良家子中挑选出来的。那些边郡或邺城的良家子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被送入军营,进行严格的骑马射击训练,因而他们个个拥有过人的驾驭马匹和使用武器的本领,只是在控马上略逊东胡人一筹。
但这些赵骑在训练过程中形成的严格纪律,又是天性散漫的东胡牧民无法比拟的,正是因为这种严格的军纪,才让代郡的骑兵在上次的败退中还能稳住阵脚,没有崩溃四散。
现如今,他们回来了,带着复仇雪耻的强烈愿望!
……
绕乐水上游的这片草原上,汇集了数万步骑,战场中央烟尘滚滚,隐隐有闷雷般的声音传来,显然是大批东胡骑兵正在不断跑动,他们正早遭到南北两面赵军的夹击,东面是碎石山余脉,西面则是饶乐水,一时间竟然无路可走,只能尝试突破过去。
然而非但武刚车阵坚不可摧,赵军的轻骑也不是吃素的,南北两线共八千轻骑,分为东西南北四个角,每个角两千,一千在前,一千策应。他们不断从阵中冲出,投入到阵线两三里外的游骑战里,与东胡游骑缠斗,掩护步兵和重骑兵列阵。
东胡人灵活的控马往来,时聚时散的用骑弓攻击着赵国游骑,赵军予以还击,骑弓弓弦的振响远远传来,不时有双方的人落马,厮杀十分激烈。
单打独斗或者小规模遭遇时,东胡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娴熟的骑射,兴许能在角逐里占上风。但这种大规模的会战里,他们策马游走的空间有限,终究是赵军在装备和战术上占了优势,东胡游骑讨不到丝毫便宜,他们的活动范围正在往战场中央不断压缩。
赵军轻骑击退东胡人后,纷纷派出哨骑给己方的中军通报情况。
“军将,东胡人的游骑被击退,吾等也与邮司马取得联络,北军准备妥当,随时可以进攻。”
“大善!”太原郡的司马胥渠大喜,下令道:“武刚车阵,向北推进!”他随后亲自擂响了战役开始的隆隆鼓声。
听到鼓声的回复后,负责统帅代郡轻骑的新稚狗也旗帜一挥,命令南线两翼的轻骑兵开始包抄过去,掩护武刚车阵的同时,也把东胡人往中间赶。
整个战场长宽都有十余里,除了通过哨淇滨的快速往来外,两支赵军主要通过烟的颜色来进行沟通。
赵军也用狼烟,不多时,南方的原野上,掺了红色颜料的红烟冉冉升起,像是一抹在苍天上划过的血光……
“这是总攻的信号。”放下千里镜,早已忍耐多时的邮成也让人将自己的旗帜左右挥动,大声命令道:“吹响前进号!随我杀过去,用手中的刀剑告诉东胡人,华夏男儿一样会骑战,勇气更远非胡虏能比!”
……
“啊呜呜呜!”
随着数声牛角号吹出的空旷声音响彻草原,战场北面,四千轻骑兵开始从缠斗中退了回来,以两百人为作战单位,排成许多个相互平行的纵阵。
当号角再度吹响后,各纵队平缓的速度带起杂乱的马蹄声,轻骑兵轻夹马腹,开始向南慢慢提速,跑动。这些大致平行的轻骑兵纵队,以一条很宽的弧形阵线向前推进。
东胡人已经察觉了这是赵军发动总攻的信号,柳河料想,这是赵骑要仗着甲兵犀利,要与东胡人正面碰撞了。于是也做出了应对之策,让南方的进攻改为牵制,调了两千骑来北面驰援,以部落为单位,人数层次不齐的东胡人也呼啸着向缓缓南行的赵骑扑去。
然而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第一支与东胡前锋遭遇的赵骑纵队,却选择了不战而逃!
看着那支纵队飞快地掉转马头向侧面撤退,东胡人有些懵了,但还不及有所反应,在侧前方不远处,赵军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纵队席卷而至,他们也没有直接冲入东胡人的骑兵散阵里,而是继续绕了一个圈,向东胡人的战线侧后方驰去。
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头,场面极度混乱,率军冲锋的东胡首领们不敢大意,左顾右盼,这才惊恐的发现,那些赵骑纵队已经占领了自己的侧面,并不断朝这边开弓射箭!
光比马上开弓的话,赵骑或许不如以射猎为生的东胡人,但这种百步以内,敌人密集的攒射,只要手中的弓弩够强劲,命中率自然很可观。一时间,强弓如琴,弹奏出一曲慷慨激昂的战歌。在密集的弦声中,一个接一个东胡人中箭倒地。
虽然他们也做了一些反击,但毕竟赵骑甲胄更好,一时间,东胡骑兵本来就秩序不佳的阵线越发混乱。
原来,经过十多年发展,赵军骑兵的战术已经从最开始的三板斧,变得相当灵活。他们在训练时,最常使用的作战方法是将轻骑兵分为许多个纵队,以弧形的阵线推进。当第一纵队的轻骑兵遇到敌人时,该纵队便根据情况或停止前进或稍向后退,其余部队仍旧继续前进,利用弧形的阵型,占领敌人的侧翼和后方,持续进行骚扰。
这种战术迫使东胡人迟疑后退以求保护自己的侧翼,各纵队的轻骑兵趁机逼近敌人开弓射击,赵军的箭矢比东胡的石矢、骨矢先进了整整一个时代,不断出现的伤亡让东胡骑兵更加混乱。
与东胡人之前的轻骑骚扰如出一辙,但又更加高明,反倒是与后世蒙古人西征最常用的“拉瓦战术”相似,先以弧形散兵阵线骚扰敌阵,引诱敌军动摇……
但这还不算结束,这种战术的真正杀手锏,是隐藏在轻骑兵背后的重骑兵……
在四处奔跑的轻骑战马背后,一片鲜红的颜色不断跃动,那是重骑兵头顶兜胄的红缨在迎风飘扬,如同深夜里带来光芒的火焰,在鲜绿的草原上无比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