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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对面的赵军渡河后背水列阵,游速先是一愣,然后便哈哈大笑。
众将吏问他为何发笑,游速便挥起马鞭,指着赵军的阵势轻蔑地说道:“背水列阵,乃兵家大忌也,对面的赵军军将,只怕是个不会打仗的雏儿。”
待斥候说对面统帅柳下跖派人来送战书,游速更是大笑不止,说道:“原来是此人,当年宋国孟诸之战里,赵无恤大军在正面,他则帅师从芦苇滩涂里绕道突袭我侧翼,给我军造成不少麻烦。可这十年过去了,他的用兵之术也没什么长进,惜哉惜哉,到底是乡野小盗,难登大雅之堂,千人的冒进冲阵还能胜任,万人以上的会战却是有心无力。此人至多可以做一个师帅,赵无恤任命他做军将,实在是看走眼了。”
己方人数占优,敌军列阵拙劣,有了以上种种,游速心中已生出对盗跖的轻蔑之意。他一直认为十年前自己是败在了赵无恤的武卒手下,盗跖只是跟着打打顺风仗而已,今日与盗跖在此相遇,倒是给了自己一雪前耻的机会。
这洛水是黄河的一种重要支流,出秦岭北麓后由西南向东北滚滚流去,最宽处有数里,这一带较窄,仍有两三百步宽,而且正值季春,水量充沛,想要泅水渡河不太容易。
若敌军溃败,完全就退无可退!
如此良机,游速也顾不上让士卒们休息了,即刻传令下去道:“布鱼丽阵,战车在前,徒卒在后,不管敌军的箭矢,一路推过去,先破敌中军,再从两翼包围,将他们赶下洛水去!”
“今日!”游速回头面对众将,又挥舞了一下马鞭,仿佛已经将盗跖生擒,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他身上,嘲笑他一将无能,三军受累。
“余要让洛水塞满赵军尸体,为之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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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那首诗里说的一样,“瞻彼洛矣,维水泱泱。君子至止,福禄如茨”。时值春日,洛水北岸绿树芦苇,各色野花点点,不时有惊鸟从中飞出,从赵军士卒头顶掠过。
连鸟儿都能感受到危险抢先逃离,何况是聪慧的万物之灵呢?因为背靠洛水,赵军将士们能感到身后浪花四溅,但他们自己流下的汗,却比水渍更多。
但他们已经没退路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后路已被盗跖亲手掐断。
盗跖没有游速想象中的惶恐,他知道这是一个险招,但他的性格便是如此,稳妥的仗兴致缺缺,奇袭、冒险才是他钟爱的东西。
等待交战的间隙里,他也在观察士卒们的情绪。
众兵卒之中,摆在中军的那师武卒最为镇定,他们中不少人是在六卿乱战里活下来的老卒,早就不知道跟着赵鞅、赵无恤打过多少逆风仗,对面的郑国人,也曾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败将安敢言勇?此刻依旧气定神闲,也许是太多胜仗,让他们不相信自己会败。
而那些老实巴交的鲁国农夫就有些紧张了,头顶不住冒汗,但好歹还握得住矛,口中有唾,看来冉求把他们训练得不错,只希望等会敌人冲过来的时候,他们能挺矛而上,而不是回头泅水逃走啊。
“此战若是赢了,全军论功行赏,以军功授田,众人皆能得到不少土地,可若是败了,汝等此生就别想回鲁国了,郑国的商贾最喜欢将鲁人大脚趾砍了,然后卖作奴隶。”
盗跖让手下去吓唬众人,让他们有拼死一战的决心。
最后是他的老部下,那些匪徒盗寇出身的兵卒,这些人都油得很,一切以保命为重,寻常的小仗都不尽力。而这次,是出征一来这些人第一回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因为他们正站在一条死路上,不尽力,就得死,个个都得拿出看家本领,也顾不上埋怨主帅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了。
盗跖是故意把军队布置在背水一战的难堪境地里的,兵士只有奋勇前进,才能杀敌取胜。
此乃置之于死地而后生也!
但他并非孤注一掷的赌博,心里实际上有几分计较,也有知己知彼的优势。
“我故意派人去下战书报上姓名,敌将轻我,一定会不顾休息,发兵来攻。古人云,百里趋利者厥上将军,郑军从虢城离开后彻夜赶路,已经极为疲惫,明面上有两万人,实则打起来只能发挥万人的力气。吾等却吃饱喝足,实则是以逸待劳,以不胜则死的决心对轻慢骄兵,此战,必胜!”
等盗跖激励士卒的话喊完后,郑人粗略列阵后,已经开始朝这边开过来了,依然是老一套的鱼丽之阵,车徒协同的打法,希望凭借数百乘车的推进,将赵军赶下洛水去。
太阳掠过天穹,开始向西边慢慢滑落时,随着郑军的三阵急鼓,赵军奋勇迎击,洛水北岸的战事终于开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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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力,在与背水列阵的赵军接触后,事情没有像游速想象的那样,赵军被郑军一路猛推,赶下河里淹死。反而是赵军的前阵像一堵坚硬的墙,不动如山,挡住了郑军的进攻。
游速一直以来赖以成名的鱼丽之阵在这一战里没起到什么作用,赵军显然是早有准备,赵军中军装备了抛石的弩砲,河边随便捡的鹅卵石大筐大筐摆在一起,随着弩砲的扭力弹簧不要命地朝这边射来,虽然准头不行,可一旦砸中,别说是人了,就算是包了皮革的戎车也撑不住啊。
车不能进,徒卒亦不能进,他们都死死将头埋在戎车后面,生怕不小心被飞掠而来的鹅卵石砸烂了脑袋。
游速这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根难啃的骨头,敌军的背水列阵可能是蓄谋已久的,反倒激发了赵军的斗志,不单是中军,两翼的郑军也迟迟不能打开局面,盗匪出身的兵卒为了生存悍不畏死,鲁国农民也不断挺矛还击,生怕被敌人推下洛水去。
“莫慌,吾等终究占了人数的优势,靠推攮也要将敌军推下河。”游速咬了咬牙,开始调动预备队,披重甲,专门挑刁钻的位置去冲击。
本以为总会有点效果,将赵军的阵列冲开个口子,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每当他调动郑军偏师去进攻赵军时,等郑人开始进攻后,却发现原本薄弱的位置突然加厚,根本就冲不动,只能狼狈地败退下来。
赵将盗跖也有一支专门救火的预备队,一旦游速调动,他便调动,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总能预判郑人进攻的方向,以逸待劳地等待他们。
游速甚至觉得,每一次盗跖都能提前做出相应的应对,这是为什么?难道盗跖能穿过混乱的战场,看到这边被锦旗和烟雾遮挡的兵力调动么?他心中大骇,对盗跖再也没有先前的轻视,手里的令旗扔的没之前那么果断了。
而在游速看不到的战场对面,盗跖已经找好了一个位置,与两名亲信一起骑在马上,掏出了一直悬挂在腰间的物什,朝郑军中眺望。
他们拿着的东西,看着像是短杖,又好像竹筒,黄澄澄的金属表面,制造精致,前端和末尾各有一个凸起的圆圈,盗跖就将此物凑在右眼边,闭上右眼,对准了敌阵。
虽然还有些不清晰,但原本远在一里之外的郑军后阵,在两片玻璃凸透镜下,仿佛立刻就飞到了盗跖百步之内,他们的列阵、队形,甚至于细微的兵力调动、进退方向,盗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能看到游速站在战车上,两眼惶恐,手里的令旗迟迟扔不下去。
盗跖放下了那物什,应对敌军调度传达相应指令后抚摸着凸起的冰凉镜片,赞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千里镜,真是上卿给予吾等的必胜法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