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赵氏与齐国汶水一战,邾子便蠢蠢欲动,想要配合齐人进攻鲁国,被吾等劝阻乃止。这之后,邾子与齐国陈、鲍,还有吴国一直暗中往来,上卿攻邾时,邾子也派人去吴国求援……”
叛邾的大夫一口一个邾子,浑然没把他当做国君,赵无恤听了以后,笑道:“齐国守则有余,攻则不足,河间郡羊舌戎,汶阳柳下跖,还有莒国的国、高流亡之士,都死死盯着齐国呢,陈氏才在河间打了败仗,不会为了邾国而再度与赵氏开战,至于吴国……”
赵无恤转而问坐在一旁的孙武:“武子认为,齐国和吴国会为邾国出兵么?”
孙武眉头一皱,暗道怎么问起了自己,但这些天里赵无恤任他出入赵军内外,甚至还将秘密武器弩砲让孙武一观究竟,一点不藏私,这时候孙武要是推脱不答,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只好说道:“鲁国敲打梆子的声音,在邾国都可以听到,吴国却相距二千里,就算吴师北来,没有三个月到不了,哪里能管得了邾国的事?”
吴国的斤两,孙武再清楚不过了,淮北和徐地那数万吴军主要针对鲁国方向,与赵氏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夫差虽然狂妄自大,对霸业情有独钟,但他却不糊涂,在彻底夺取陈蔡,解除楚国的侧翼威胁之前,他是不会贸然北上洙泗的。
但以现在吴国对楚国的优势和与齐国的眉来眼去看,未来很可能会有那么一天,赵无恤急着解决邾国,也是为了提前除去一个隐患吧。
更多的事情,比如吴军的部署等,孙武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不会才离开就急不可耐地把吴国的一切都卖给赵无恤。
赵无恤也不强求,在确认齐、吴都没能力援邾之后,他们有条不紊地围三缺一。不过还不等大砲架好,城内就有受不住压力的大夫打开了城门,引赵军入内了……
原来,邾子也知道指望齐、吴来救援只是妄想,于是他整日醉生梦死,希望借此忘掉现实。喝醉时还抽剑追杀自己的夫人、公子,于是邾宫竖寺、女婢散尽,宫卫也各奔东西。国君都这样,卿大夫谁还有为国守社稷的心?不多时便纷纷开门投降,等邾子从宿醉中醒来,赵无恤已经带着甲兵来到他的面前。
……
邾国的大殿上一片狼藉,邾子瘫倒在装饰金玉的君榻上,胡子拉碴,眼角沾满眼屎,手里还握着带有残酒的爵,他是被密集的脚步声惊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夫人?”
深宫寂寥,无人回答。
“宫卫?”
回音阵阵,无人响应。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一队赵卒鱼贯而入,他们明火执仗,穿的鞋上还带着泥巴,好奇地看着高大的宫殿,有的人甚至伸手去触碰那些精美的礼器。
“贼子!”
邾子一个机灵,拿起了身边的剑。
“滚出去!”他嘶声道,踉跄地爬起来,持剑在头上挥舞,想要阻止他们靠近。
所有人都浑然没把他当回事,有人嘻嘻一乐,田贲更是扯开嗓门哈哈大笑。接着一声吆喝响起,众人连忙止住了笑,挺起了胸脯,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原本邾国大夫们的位置上站成两列。
从他们中间走进来的,是一位将领,披着华丽的铁甲,玄色的大氅拖在地板上,俨然是一位高贵的卿士。
“窃寡人国的大盗,来了么?”
邾子依然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他竟主动朝那人步步进逼,胡乱挥舞宝剑,仿佛要在乱军中杀出重围。然而却被田贲轻松下了武器,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击,像老鹰擒获一只小鸡般,将他按在了地上。
一抬头,赵无恤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札甲粼粼,随着脚步轻声作响,他的卫士尾随在后,仿如两个影子。
赵无恤面无表情地看着邾子的丑态,在他黑如玛瑙的眼瞳里,没有丝毫怜悯。
他轻启唇舌,说道:
“曹益,你可知罪?”
……
“以晋国执政之位,问罪小国君主,并非没有先例。”
子夏,这个阴差阳错没有投入孔门的年轻人在临漳学宫里呆了三年,他涉猎十分广泛,除了占卜、天文之外,对律法也有些心得。虽然暂时无法提出自己的见解,但跟在赵无恤身边保管档案卷宗,以备咨询是没问题的。
距离邾子被擒获已经过去几天了,齐国和吴国果然没有派出一兵一卒,齐国是不敢,吴国是来不及。于是如何处置邾国的会议,便在原先的邾宫殿堂召开。
子夏翻着手里的竹简,说道:“例如七十年前,诸侯盟于祝柯,晋卿在盟会上抓捕了邾悼公,理由是邾国助齐伐鲁,于是便划出邾国的部分将于,归于鲁国。”
“然,应当效仿故事,割邾肥鲁。”既然有先例,鲁国出身的群臣顿时兴奋了,纷纷提议宰割邾国,宰予更是站起来向赵无恤疾呼道:“莫不如灭邾国社稷,将邾地完全并入鲁国!”
赵无恤摆了摆手,让众人肃静,随后说道:“先让理官定下邾子的罪名。”
赵氏的律法,不但通行于晋国、鲁国、卫国,更要求泗上诸侯遵从,若是有跨国的案件,就要移交赵氏审理,卿大夫、国君也不例外。
邾子曹益本来就是个昏君,历史上不但被三桓俘虏过,还被立他为傀儡的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同时嫌弃,将他废黜两次。他的罪名很好找,随便就能凑出一大堆来,什么对臣下卿大夫暴虐,对民众苛刻,不敬祖宗,宠信奸佞……更严重的,是大量用人殉葬,这违背了在鲁国极为盛行的“人道精神”和“仁”。
最后,罪名出来了。
“邾子曹益用夷礼,远诸夏而亲蛮夷。”
听到这个罪名,孙武心里嘀咕,你赵氏还狄服骑射,并且大量废黜周礼呢,是不是用狄礼?不过成王败寇,邾子曹益是没法为自己辩护了,鲁士也十分赞同,因为历史上鲁国借口邾、莒、杞等国用夷礼,讨伐过他们无数回。
但最终,赵无恤还是没采纳宰予等人的提议,直接夷灭邾国社稷,将其化为鲁国的县。
“邾国毕竟是殷商之时就存在的千年古国,不可贸然绝灭。”
他大手一挥,以“用夷礼”的罪名,将邾子曹益拘押起来,押送到曲阜软禁起来,让鲁士好好教导他何为华夏之礼……
曹益就这样离开了自己的国土,君位空悬,国不可一日无君,该如何是好呢?
赵无恤没有理会那些想要叽叽喳喳的邾国公子,他宣布在曹益学会夏礼回归之前,邾国将作为赵氏代管的地区。不但如此,赵无恤还把“用夷礼”的罪名,扣到了附近的小邾和滥国君主头上,将他们一同押到曲阜软禁,在明眼人看来,这三位君主怕是永远都学不会,也回不来了。
接着,赵无恤将“三邾”重新合并,改称“邹国”,三邾本同源,如今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再度合一。
至于管理邹国的人选,赵无恤指定了堂弟赵广德,他的职位和赵伊一样,也是卿,邹国之卿。
“和卫国一样,这只是赵氏直接统治邹地的一种方式。”他对赵广德自然不需要隐瞒自己的意图。
赵广德被派到鲁国,是为了防止鲁士架空小侄子,谁料这么快就得了一个卿位,他有些惊喜莫名,这下子赵氏一门四卿,这是亘古未有的事情。
在屏退其他人后,赵无恤如此问赵广德:“其实直接夷灭三邾,将其划入鲁国治下更为便捷,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多此一举,让你统辖邹地?”
赵广德了然于心:“鲁国需要强大,但也不能太强大,强到比赵氏本部还要巨大,不然,只恐枝大于干……”
“不错。”
这就跟后世行政区不宜太大一个道理,造一个庞然大物的州部出来,只会给自己找麻烦。而且赵无恤的儿子年纪还小,性格又柔弱,鲁士隐隐有架空他的趋势,不得不防。有赵广德在邹地,若鲁国有变,一天就能挥师抵达曲阜,这也算在东方的第二道保险吧。
赵无恤还对他耳提面命道:“邹国之下,共有邹、绎山、郳、滥四个县,你统治时,一方面要依靠从晋、鲁来的士,一方面也要慢慢翦除卿大夫的力量,最后达到各县编户齐民,律令畅通。”
如此一来,泗上最大的诸侯邾国形同灭亡,三邾都进了赵氏的口袋,就算齐、吴同时来攻,也不必担心后院起火了。邹地和鲁国在行政上分开,但文化经济上却将逐渐趋同,赵无恤希望十年之内,卫国和河内能够一体化,邹地和鲁国也能一体化。
统一,不但是战争的强行捏合,也是文化经济的潜移默化。
至此,他在东方的事便算是了了,时间进入四月,兵卒陆续西撤,但赵无恤却还得面对另外一位客人:宋国大巫,南子。
按照赵宋盟约,泗上诸侯,是宋鲁共管的,赵无恤对三邾的处置,必须知会宋国一声,但他没想到,南子会这么急促地亲自跑来邾国。
赵无恤不由猜测起她此行的目的来。
“她是为了宋国在泗上的利益来与我讨价还价?亦或是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