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建造吴都的时候,在吴宫旁有一座小山,他营建宫室之余,也把此山当做吴国的王室监狱。因为山中有许多石室,千百年前,越人先民曾在此穴居,现如今,这里的石室却成了囚禁越王的囚笼。
雨点打在山上,渗入泥土,直达石室顶端,慢慢汇聚到一起,又滴滴答答落下来,落入勾践的嘴里。越王正伸长了舌头,贪婪地舔舐这些泥水,滋润干裂的嘴唇和快冒烟的喉咙。
勾践被关进来时,曾借着烛光短暂地看了室内几眼,这里除了木门外,四面都是坚硬冰冷的岩石,等门“轰”地一声关上,就什么也看不清了。里面没有一丝光线,他和瞎子无异,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且食物稀少,每天只有一次,水更是不够喝。
渐渐地,他再也分不出睡着与醒来的差别,黑暗中,回忆悄然袭上心头。
那一年是“携李之战”,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五湖之畔,越国三百死士自刎,吴人目瞪口呆,勾践带着大军一拥而上,将他们打的溃不成军。
那时的勾践是勇敢威猛的,他一边持剑左劈右砍,将对手一个个斩落车下,一边哈哈大笑。吴国的老王阖闾则被灵姑浮一戈斩掉了半只脚,瘸着腿逃了回去,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那一仗之后,勾践成了英雄,他逼得父亲退位,在于越人的欢呼和拥戴下,在会稽城称王!
他是文身断发的于越人,没有中原君主所戴的冠冕,只有宝剑!欧冶子亲自冶炼铸造的纯钧宝剑!那是越王的象征,寒光闪烁。
迷迷糊糊中,勾践想伸手去抓那剑柄,让利剑化作蛟龙,斩断束缚他的枷锁,劈开囚禁他的石室。但长剑却在他触摸到的那一刻尽数碎裂,这一切都是一场空,只剩下尖利的碎片撕扯皮肤,鲜血疯狂迸溅……
勾践骤然惊醒,四周仍是一片黑暗,他探出手去,只摸到冰冷的墙壁。这座石室位于岩体之下,到底有多深,勾践不敢去想,这里不知道埋葬过多少吴国的俘虏和政治斗争失败的公子王孙。
他也是个失败者,败者为寇。
他的越国连同他一起被埋葬在地底,万劫不复,而他珍爱的宝剑们,纯钧、巨阙、毫曹、离镂……也作为战利品,被夫差运回了吴宫,悬挂在宫壁上,作为向陈国、蔡国君主炫耀的谈资。
“天帝在上,勾践何罪,竟要受此折磨……”勾践在满是污迹的稻草上翻了个身,他快疯了。
日复一日,坐以待毙,这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啊,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无奈,多么的不甘!勾践一辈子,都会记着这种感觉!
幻觉悄然袭来,夫差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眼前,他搂着勾践的夫人,胡须下的微笑中带着嘲弄。“昔日座上王,今日阶下囚。”
伍子胥也从黑暗中露面,他的目光像是刀子,将勾践一刀一刀地剐开,脸上的肌肉却没有抽动一下,这是个残忍而难以应付的白发老头,勾践能有今日,当拜其所赐!
还有伯嚭那肿胖的脸,贪婪的小眼睛,戴满金银宝石,珍珠玳瑁的手从宽袖子里伸出来,不停地跟越国要好处。越国数十万生民含辛茹苦,才能喂饱这头肥彘,他说好放勾践回国的,只要他能献上两倍于前的好处……
甚至,还有范蠡和文种,这两人先前信誓旦旦,说要陪着自己归国复兴,可范蠡在吴国除了斜着眼观察这观察那之外,就只会帮自己清扫马粪,让他跟着来吴国,是为了做这仆役之事的?虽然也曾机动应变,帮自己挡下了不少阴谋,可勾践去嫌他做的不够。还有文种,留守越国经营了三年,贿赂了三年,为何吴王还是不肯松口!还让自己的待遇每况愈下!
他恨,他怨,在如此绝境下,换上常人只怕早就放声痛哭了,可勾践却没有一滴眼泪。纵然到了这步田地,他依旧是越王勾践,他的悲伤和狂怒都沉寂在体内。
忍!天帝鬼神救不了他,只要这个字能让他渡过难关。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复仇雪耻的机会!
一定要相信:苦心人,天不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吃了三十多餐饭之后,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勾践正在半睡半醒之间,起初还以为是自己作梦,因为除了自言自语,他已经太久没听见别的声音。他嘴唇干裂,胃里隐隐作痛,却没有生病,这已经是奇迹了,也多亏了过去三年间的卑贱生活,反倒磨练了他的体质。
沉重的木门“咿呀”一声打开时,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但这并非送食物的时间,勾践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是吴王要放他,或者,是要杀他……
紧紧握着沉重的镣铐,宝剑不在,这就是他唯一的武器。勾践决定,倘若是后者,他在临死之前,一定要撕破来者的喉咙,品尝到鲜血的滋味,让吴国人知道,于越人的王,绝不是懦弱怕死之辈!
只可惜,这一生,只能弄死一位吴王了……
“君上!?”来者举着火把,在门口端详片刻后,却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对着勾践顿首流泪。
这声音出奇地熟悉,但勾践过了一阵子才想起来。
“少伯,是你?”
果然是范蠡,怨恨被藏于心中,勾践收起狰狞的面容,露出了笑脸,伸手扶着范蠡的肩膀,自从进入吴国后,他便不再称孤道寡了:“我就知道,汝绝不会弃我而去……”
……
“君上,臣带了酒来。”
范蠡将糯米酿的酒双手奉上,勾践双手紧紧捧住,不顾这是浑浊的劣酒,饥渴地大口吞咽,酒汁从嘴角流下,滴进他满是污迹的胡子里,滋润他干涸的肺腑心田。
而范蠡则又透着火把的光线,看了一眼石室,这里潮湿肮脏,铺在地上的稻草充满屎尿的味道,而且已经发霉,勾践身上也奇臭无比。看来夫差真的起了杀心,要么就是把勾践给忘了,否则不会放任伍子胥、王孙骆将勾践关在这里作践,见此光景,连范蠡心里也有些戚戚然。
酒很多,勾践一直喝到喝不动方才停下,“自我进来之后,已经过了多久?”他擦了擦嘴,虚弱地问道。
“一月有余。”范蠡言简意赅。
“这酒,是我喝过最甜美的,琼浆玉露也比不上,这是给我的壮行酒么?”勾践恢复了一丝气力,刻薄的眼睛眯了起来。
“君上切勿灰心,事情还有转机。”
“是么?”
勾践苦笑道:“我先前被困于会稽,之所以没身死国灭,只是靠了少伯的计策罢了。但自从入吴之后,要如何助我归国,少伯却迟迟没有定计,这绝不是我愿意看到的事。今勾践之命存于不存,惟君图之!”
他说罢一拜到底,竟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范蠡了。
范蠡连忙对拜道:“臣无能,让君上受苦,臣之罪也,只是吴国之内朝堂斗争甚烈,越国恰好夹在吴王、相邦、太宰中间,任何一方改变态度,都会让吾等陷入困厄。但臣经过观察,此事的关键,不在伍子胥,不在太宰嚭,只仅在吴王一人!”
“君上恐怕还不知道,吴王患病,月余不愈,伍子胥正是利用此事,想要置君上于死地啊!”
他将前因后果一说,勾践面如土色,骇然道:“若如此,则吾命休矣……”
“不然,太宰还会为君上争取一次面见吴王的机会,吾闻人臣之道,主疾臣忧,君上还是要维持原先的恭谨,去问候吴王的病情……”
“如此就能取得吴王信任了?”勾践不相信,他再拜道:“大夫肯定有计策了,尽管说罢,我要如何做。”
范蠡稍微一犹豫,看着勾践,心中有些不忍。
这条计,可不太体面啊。
勾践却急了,催促道:“我先前未听大夫之言,才有了会稽之耻,今后少伯和子禽之言,我当无所不从。此生死存亡之际,容不得犹豫了,有何计策,还望大夫快些教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范蠡心想:以君上的性情,凡事容易怀恨在心,以后成事了肯定会怪我的,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他要怨,就怨吧……
“到时候,君上可求吴王之粪而尝之,观其颜色,闻其味道,下拜恭贺,就说曾从越国巫祝处听说过,粪便逆时气者死,顺时气者生。吴王之粪顺应时气,说明大病将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