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这次随父出征,被安排距离大军数十里处的后军,负责调拨粮秣辎重,以及防备越人从水路绕后袭击。这些越人,最喜欢的就是乘着吴国与楚鏖战时,发兵袭扰其后。
而吴王阖闾自引伯嚭、王孙骆、专鲫等,征召甲兵两万直逼边境。
江南本无吴越之分,南方是越人世代居住之地,直到周人的移民南下建立城邦,以夏君统治越民,这才有了吴国,不甘被征服的越人也在南边自立邦国,这才有了越国。
吴越两国的分界线,一直以来都不断向南推移,在吴王阖闾和越王允常的时代,边界在五湖以南的御儿溪,这一带右峙重山,左连大泽,水陆辏集,居然形胜。而檇李就位于附近,是吴军南下的必经之地。
听闻吴师入寇,越国太子勾践也亲自督师御之,诸稽郢为大将,灵姑浮为先锋,畴无余、胥犴为左右翼,与吴兵相遇于檇李。
夫差居后,没有亲眼目睹战事,等吴军仓皇后撤后,方才得知己方大败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他当时摇晃着浑身浴血的专伯鱼,瞠目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吴越两军相距十里,各自安营下寨,几次试探不分胜负。阖闾觉得这样对峙下去,自己在开春前打到会稽山下的期望就要落空,遂悉众列陈,准备与越人决战。让军中不许妄动,待越兵懈怠,然后再乘机进攻。
勾践望见吴阵上队伍整齐,戈甲精锐,认为吴人兵势正盛,不可轻敌,必须以计乱之。于是便让大夫畴无余、胥犴等帅勇士左五百人,各持长矛,右五百人,各持大戟,一声呐喊,杀奔吴军。
吴兵在孙武的约束训练下,军纪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称之为天下第一强卒也不为过,面对越人的冲击,吴阵上下全然不动,阵脚都用甲盾和弓弩手把住,坚如铁壁。以至于越人冲击三次却不能突入,只得退了回来。
就在吴王阖闾准备让吴军全军反击时,勾践却使了一招奇计。
越人阵中突然走出来三百人,分为三行,全都袒露着上身,手持短剑,看似越人轻兵死士。他们缓步朝黑压压的吴军走去,直到弓弩射程的百步之外,不过这区区三百人,在吴人大阵面前,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然而下一刻,令吴人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三百人中为首者前致辞曰:“吴越二主出兵交战,臣等触犯军令,在君王的队列前无视旗鼓,罪当死,吾等不敢逃避刑罚,谨自首而死!”
言毕,三百人相继以短剑自刎,那可是三百人的自刭场面啊,一时间血溅满地,却无一人哼一声,也无一人退缩,越人悍勇可见一斑!
吴兵从未见过如此举动,都看呆了,好容易积累起来的气势为之一滞。就在此时,越军中忽然鸣鼓,鼓声大振。畴无余、胥犴帅死士二队,各拥大楯,持短兵器,口中大声喊着呼哨冲杀过来。吴兵士气被那三百死士所骇,一时间军心散动,顿时乱了阵脚,被越人前锋冲开,一直溃退到吴王阖闾所在的中军大旗下!
越国悍将灵姑浮擅长使长戈,持一把金戈左冲右突,寻人厮杀,正遇吴王阖闾,灵姑浮挥戈就砍。阖闾情急之下连忙往后一闪,金戈砍中他右脚,顿时削去一半脚趾。亏得得专鲫带着亲兵赶到,才救了吴王一命。
吴军将吏见吴王阖闾有失,不敢恋战,急急收兵,被越兵掩杀一阵,死者过半。伯嚭见阖闾伤重昏迷,知道此战是彻底败了,即刻班师撤离,走了一夜,到檇李以北七十里的陉地才停下来,与夫差的后军汇合。
……
“竟会如此!”听完专鲫的叙述,夫差差点咬碎了钢牙,他最讨厌失败。就在这时,却听伯嚭在旁喊道:“太子,大王似醒过来了!”
夫差连忙凑到吴王阖闾所在步辇上,轻声唤道:“父王?父王?”
阖闾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无比,吴越之地没有什么名义,许多事情基本上要巫祝来代劳,用祝福过的酒浇一浇,甚至会割一块人肉附在伤口上,相信这样会让伤势好转。
可没什么用,他腿上的伤口已经化脓了,伤口处理不善又痛又痒,快把堂堂吴王逼疯了。
怔了半晌后,吴王阖闾似乎是记起自己刚打了败仗,一时间万念俱灰。
“夫差?”他轻声唤道。
“小子就在边上!”
“大军还剩多少人?”
“虽有数千伤亡,但筋骨未伤!还请父王好好养伤,小子这就点兵南下,必杀勾践、允常,灭越国!”
“不……不可再冒进了,孤不听孙子之劝,才有了今日之败,这场仗是吴国输了,你带着大军回国,回姑苏去!”
“遵命!”夫差尤有不服,却只能答应。
吴王阖闾强撑着坐起,断脚痛得他咬紧牙关,手则将夫差拉得很近很近,近得能闻到夫差身上年轻的气息。
“宝剑可在?”
“在。”夫差知道吴王指的是哪把剑,王僚之时,吴国得到了欧冶子所铸的三把天下名剑,分别是“胜邪”、“鱼肠”、“湛卢”。鱼肠剑为阖闾所得,他赠给了专诸,用来刺杀王僚。而稍后,剑匠干将莫邪带着湛卢投奔了楚国,于是吴国就只剩下“胜邪”了。
她是二尺短剑,剑身不知加了什么金属,不似普通青铜剑的颜色,反而银白好似水银,在光线照耀下宛如蕴涵生命。因为传说欧冶子铸此剑时曰:“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故此剑名曰胜邪。”
阖闾迷信此剑可以驱赶冤死的亡魂害人,所以日夜携带,从不离身,所以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吴王佩剑。此时此刻将这把剑交给夫差,只有一个意思……
“从今以后,外事不决问子胥,内事不决问伯嚭,但凡是涉及军事,必须听孙子的!”他希望,儿子能学到自己年轻时的“狡而忍”,而不是老来的冲动和莽撞。
“唯!”夫差心跳不止,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阖闾傲气了几十年,纵横南国,曾打败了不可一世的楚国,如今却阴沟里翻船,输给了区区越人。他又羞又怒,加上伤口作痛,热毒入体,一口气差点就缓不过来,而眼前也渐渐黑了下去,甚至连儿子的脸庞也瞧不真切了。
这是死之将至的征兆,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夫差,你会忘了今日之耻么!?”
夫差捧着父亲滚烫的手,却感觉那双铁臂将他猛地攒紧,吴王的声音和呼吸也急促起来。
“夫差不敢忘!”
“对着胜邪发誓!”
夫差用胜邪锋利的剑刃割破了自己的手臂,让滚烫的热血滴到阖闾嘴角,请他品尝自己的决心,又在自己唇边一抹,重重承诺道:“唯,不敢忘!”
“好……好,这样孤就放心了。”一桩心事了去,吴王阖闾眼前彻底变黑,显现出来的是另一番情景:他仿佛看到被自己谋杀的吴王僚,正坐在君榻上,品尝着五湖炙鱼,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自己,那意思是,你为了王位谋划了一生,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阖闾愤怒了,他只想大声喊叫,只想告诉那些死人,他至少带着吴国飞上过巅峰!他为此卯足了全身气力,也透支了丝线悬着的生命。
是夜,吴王阖闾因伤卒于陉!死前大叫,声达百丈之外。
而他的太子夫差,则在阵前紧急继位……
……
随着阖闾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心跳彻底停止,夫差心中说不上是悲伤还是高兴。
夫差今年三十岁了,他的母亲本是阖闾宠妾,因为吴宫演武时乱行调笑被孙武不由分说斩了,夫差对她最后的记忆,就是那颗美丽毫无雕琢痕迹的人头,以及不可思议的眼睛。
她至死也不相信,吴王阖闾会不救自己。
为此,夫差对阖闾和孙武是有一些怨恨的,但却默默忍了下来,还靠着与伍子胥的志同道德,在长兄太子波死被选为嗣君。
但阖闾仍不太看好夫差,曾当着大行人伍员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夫差“薄恩寡幸,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统于吴国”。
所以夫差一直为自己的太子之位担忧,这几年来殆尽竭虑,想要表现得好一些,至少能熬到吴王死去。
不过他却没料到,阖闾竟以这种可笑的方式结束骄傲的一生。
耻辱啊,一直以未来霸主自居的阖闾,居然败给了从未放在眼中的越人。
在夫差眼中,阖闾身上的光环全部褪去了,他尸身因伤病而虚弱佝偻,他的手至死都攒着夫差的衣襟,却已经渐渐冷却下去。
确凿无疑,他死了。
吴人对国君的死并不陌生,从寿梦开始,诸樊、余祭,余昧,王僚、阖闾……六十年间,他们换了七位国君。
旧主死去,新君继位,天经地义,吴国人对生死很看得开。
夫差将阖闾的手放好,起身,冷雨滴到他身上,却无法冷却那颗愈来愈热的雄心。
太子夫差有一双眼朗朗有神,两撇矢状的胡须下嘴角紧抿,看向众臣时,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这种气势一度在他父亲阖闾的阴影下蛰伏爪牙,如今却不用再隐藏。
“父王卒了!”夫差朝周围的群臣如此宣布。
机灵的伯嚭第一个跪地:“吴王!”
接着是王孙骆、专鲫等人,他们同样下拜,口称:“吴王!”
下一瞬,反应过来的两万吴人齐齐朝夫差俯首:“吴王!”
他们朝拜的不是老王阖闾,而是新王。
“吴王夫差!”
夫差手持宝剑“胜邪”,高高举起,在夜风中闭着眼睛享受这一切。但他也清楚,想要成为真正的吴王,让百万吴人心服口服的吴王,就必须战胜越国,为父报仇。何况,对着胜邪剑许下的诺言,是不能儿戏的。
所以这一刻,他暂时忘却了中原霸业,忘记了赵无恤,忘记了撩人心动的南子,他心里只剩下复仇,只剩下一个名字。
“勾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