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三桓出于自保和外战外行的惯例,不约而同地缺席了大野泽西岸的那场齐赵大战,所以他们没亲眼见识过几千人追着几万人跑是什么模样,可今时今日,三位卿士却切肤感受到了当时齐侯心中的苦楚。
叔孙州仇做梦也想不到,原本季孙斯说好的半渡而击,将赵无恤军切为两段,到头来却变成了三桓和诸大夫的军队全线崩溃,就因为一个简单的后退命令,就因为阵中有人高呼三桓已败。
当侧翼伏兵出现,河中舟翼横绝,千弩齐发时,叔孙州仇便知道己方恐怕是输了。果不其然,他临时征召来的人几乎没作抵抗,有的拔腿就跑,更多的屈膝投降,高呼饶命!
叔孙州仇不再试图约束手下,不顾大夫们眼中的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很懦弱无能,他只想逃……
西面是济水河,南面是大野泽,北面是掩杀过来的数千赵氏兵卒,所以三桓只能往东跑。郈邑、郕邑、曲阜都在东面,只要能躲进城池那高大的墙垣后,叔孙州仇便又能瑟瑟发抖一些时日了。
但屋漏偏遭逢连夜雨,当几百辆战车你争我抢地逃跑时,本应该用来搅断敌军徒卒脚骨的长长车毂反倒成了制造交通事故的利器。混乱中,叔孙州仇的坐驾和另一辆车追了尾,飞驰的驷马脱缰而去,车舆侧翻,御者飞了出去,撞到地上头皮血流,而叔孙州仇也被压在一个轮子下,不能动弹。
“快来人帮我……”
他面色苍白,向经过的车马步卒伸出手,却无人理会他,兵败如山倒,赵兵衔尾追击,在场的人都恨不能爹娘给自己生了四条腿,哪还有功夫来管叔孙州仇。也怪叔孙氏凋零得不行,领地几乎全部丧失,因为侯犯之叛,内部人心猜忌,这时候竟没一个忠心的家臣来救州仇。
如此,他只能干瞪着眼看着混乱的三桓军队逃离,后方阵列有序的赵兵小跑逼近。
好在按照鲁国和诸侯的惯例,在战争中卿士只要不遇流矢,基本是安全的,打胜了仗自不必说,输了的人放下尊严投降,也能得到自己应有的待遇。
在叔孙州仇,在战场上需要被赶尽杀绝的是阳虎那样的低贱叛臣,盗跖那样的在野豪雄,还有千千万万个没地位没身份的徒卒……
至于自己,打小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地位高高在上,赵无恤作为一个卿子,应该知道卿大夫战争游戏的规则,一定会好好优待自己的。
所以一片喧嚣嘈杂中,他见有赵兵朝这边过来,便竭力大声呼喊道:“我乃鲁国大司马,愿降赵司寇,快来救我!”声音出口却变得细小,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他勉强从地面上支起身子,好叫人看清自己的装扮。
他看到一个未穿甲,只着布衣的塌鼻子武士,听到声音,左顾右盼看到他卿士装扮的冠冕后眼前一亮,连忙小跑过来。
“你真是大司马?”
“正是。”叔孙州仇看着眼前这个连披甲都没资格的小小徒卒,高傲地抬起头来:“将我救出来,带我去见赵小司寇,必有重赏!”
所谓重赏,无非是几亩食田而已,打发这些只会埋头耕作的农夫就是这么简单,而贵族,只需要闭着眼等待收成后的贡献即可。
徒卒傻乎乎地答应了:“唯。”
那徒卒倒是有几分气力,将车舆一把掀开,然后向他伸出了友善的手。
“快抓住我,大司马,我拉你起来。”
一边倒的嘈杂战场上,那徒卒站在车舆旁伸出一只手来。他虽未着甲,但布衣上却挂着密密麻麻的铜章,叔孙州仇听说过,这是赵氏武卒立功后颁发的勋章,他手黏黏地全是血,腰上别着两把短剑。
叔孙州仇腿疼得要命,顾不上这些,伸手够去。直到十指在空中相触的一刹那,他才感到一丝不安……这徒卒伸出的是左手。
而他右手还握着戟!
叔孙州仇想缩回手躲避已经开不及了,那徒卒的手如同铁掌般死死扣住叔孙州仇,不容他脱身。
说时迟那时快,戟尖从眼下划过,冰凉的碰触,随后是脖子处的剧痛,他的喉咙里满是鲜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随即白眼一翻,死了。
那徒卒办完事后,又将叔孙州仇身上的玉佩和黄金装饰搜刮一空,随即轻蔑地将他一脚踢得翻过身去,唾了一口后喜滋滋地说道:
“司寇暗中吩咐过,见叔孙,则杀无赦,谁料正好让我田贲撞见。乃公立功甚多,违反军规的次数也多,现如今才是个小小卒长,能否升任旅帅,就靠你的人头了!”
……
时近傍晚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或许不应该叫战斗,而是一边倒的欺压。
“真是没劲……”柳下跖蹲在岸边扒着沾血的枯草,连追击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从大野泽顺流而下的是盗跖、徐承率领的舟师,这几个月来,赵无恤用盗跖那些打家劫舍的老底子,又让徐承新造了几艘船,西鲁舟师渐渐成型。此番他让臂张弩士登船战斗,下船追击,反正敌军休想越济水半步。这种两栖战术让人措手不及,将敌军中的精锐季氏、孟氏之卒吓退,他们当居首功。
从北面来的那数千人则是武卒主力,他们在赵无恤带领下回到了郓城,然后又由虎会、虞喜等人北上桃丘、须句,一方面是控制重要城邑须句,提防齐人干涉,另一方面是作为侧翼的奇兵。
冉求被要求原地驻防,赵无恤也不想逼他与老师、同门为敌。
这时候,战果陆续送了回来,送到济水河中作为指挥中枢的那艘中翼上。
“大司马叔孙州仇死于乱军之中,真是可惜。”赵无恤挥了挥手让传令吏退下,心里对此很是满意,嘴上却习惯性地惋惜了几句。
叔孙州仇既死,那三桓中最矮的山峰便崩塌了,这对于赵无恤设想的战后格局极其有利。
而听到这个消息后,孔丘那张本已经如同死灰的脸上又黑了几分。
他长太息道:“大司马虽然不堪,但也算一个守成之主,谁能料到他竟然死于战阵之上,叔牙、叔孙穆子、叔孙昭子、叔孙成子之嗣绝矣?”
赵无恤道:“马革裹尸,不正是作为武职者最好的下场么?我会厚葬他的。”
孔子现在也做不了任何事,他只能做擅长的谴责,于是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可不信小司寇只准备了一套棺椁。”
“的确不止。”赵无恤笑容无害:“战阵上箭矢无眼,总有意外发生,不事先准备好的话,仓促之间若怠慢了尸身,倒是我的过错了。”
孔丘眼中起了寒芒,他指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降卒,还有一脸狼狈,朝这艘中翼不住稽首求饶的大夫们,质问道:“想来大司马只是第一个死者,小司寇,你莫不是打算在济水东岸将三卿、诸大夫都赶尽杀绝不成?”
赵无恤摇了摇头:“夫子误会我了,我不是屠夫,我能杀人,亦能活人……”
他这话说的没错,三桓和鲁国大夫们风声鹤唳,逃跑期间自相践踏死伤无数,赵兵穷追不舍,所以跑不动的败军原地降了泰半。但除了少数几个赵无恤点名的必死人物外,对大夫和士们,赵兵未下狠手,愿降的统统押到济水边蹲着。
赵无恤已经不再是见了血就上头的战场初哥了,他现在即便满眼都是殷红,却依然很冷静。
杀之有利,则杀,无利,则不杀。杀一人则万人喜,则杀;杀一人则举国怨愤,则不杀。
他作为一个外来户,已经够被鲁人排斥的了,要是再扮演一个毫无必要地胡乱杀人者,必然会引发不满。为亲朋,为血亲,为主君复仇的风气,已经在中原大地上萌芽了……这也不利于战争之后的安排。
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此战的目的是将三桓击溃,将鲁国大夫们打服。肆意杀人能带来恐惧,带来威慑,但也会让你永远失去人心。
在立足未稳前,人心向背的确是决定政治生命的因素。
阳虎倒台的事情就在昨日,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掌控一国之政,必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谨之慎之,而不是为了一时的得意忘形大开杀戒。
更何况,这依然是贵族时代的尾声,想要在国际上混出名头,赢得声望,不表现得优雅些是不行的。
赵无恤要做的是戴冠冕的卿,而不是沐猴而冠的爆发户,他不单单要“实”,他还要名实相符。
所以他淡淡地对孔子说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此话简单易懂,孔子听明白了,他松了口气:“岂在多杀伤,看来小司寇也明白,但这侵陵……”
赵无恤理直气壮:“没错,其实堕都之事,我也是支持的,若夫子能坦然相告,我这就将郓城的外郭拆了也无妨。但三桓想要的可不止是我废弃武备,他们还想侵夺我的领地,然后便能肆无忌惮地投靠齐国。总之今日之事,乃三桓逼上门来,我被迫反击而已!”
孔子愕然,盯着陌生无比的赵氏君子道:“司寇和郑庄公真像啊,郑庄公对天子不臣,侵夺王室土地,多年不朝,被周桓王讨伐时也自称无辜,但这改变不了他在繻葛箭射王肩,僭越本分的事实。司寇如此黑白颠倒,会有人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