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冬雨暂歇,雪花也还未飘落,但十月底的济水之畔已经很寒冷了。三桓召集的三万大军聚集在河东,等待孔子前去与赵无恤“和谈”的间隙,卿大夫们可以拥着暖炉在车舆内缩着,徒卒们则只能在寒风中干瞪眼。
最初时摄于大战在即的紧张感,众人都没有说话,可随着日头一点一点西偏,他们来到济滨已经半个时辰,前面却还没半点要打起来的迹象。士和国人们便懈怠起来,他们在地上坐得横七竖八,有的人还灿笑着问军吏,能不能找点木头来,就地烧火取暖。
军吏们也有保暖的狼皮或兔皮裘、帽、鞋,自己暖和,哪管徒卒挨冻的苦。他们冷冷瞪了手下一眼:“执政还在前方,汝等居然想在后面生火,惊扰了驷马怎么办?都给我忍着!觉得冷就多说说话!”
于是兵卒们便只能不断活动手脚,或者挤到一块儿取暖,最初的缄默没了,闲聊声起初很小,慢慢则变得大了起来。
“我来自曲阜城郊,不知汝等是从何处来?”
“阳关。”
“根牟。”
“梁父!”
从闲聊中得知,他们来自鲁国各邑,口音不一,经历却出奇的相似,大都曾是淳朴的平民百姓,从没离开自己的里闾哪怕十里地。直到某一天,乡老将懵懂的他们召集到了一起,传达来自大夫的命令。
“外面打仗了,大夫有召……”
直到此时,许多山坳里的民众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某位大夫的属民,过去时不时来征收税亩、丘甲的就是这些素未谋面的领主。
大夫们承诺他们若能加入军队,则会免除明岁一年劳役,不从者,则追加劳役和加倍的赋税,他们别无选择,于是兄弟、父子、乡党共同踏上征程。
鲁军是没有固定制服的,地位较高的士还能自备甲衣,一般的鲁人则只带了一件冬衣,他们也没什么武器,一把耒耜、开锋的锄头,或把石块用皮索绑到棍子上制成的简陋石矛。
于是他们穿着破烂的麻履和破烂的衣服,在食田的士带领下,加入到了食邑的大夫私兵里,随后又朝国都曲阜进发,汇集到三桓华美的旗帜下。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路上,不知不觉有人唱起了这首遥远的歌谣。玁狁是什么,其实多数鲁人早已不知道了,他们只记得,那似乎是一种很可怕的凶兽,亦或是野蛮的部落名号,曾对远在宗周的祖先产生过致命的威胁。
而这次的敌人,似乎也差不多。
一个邪恶,贪婪,破坏鲁国传统秩序的晋国人,赵无恤。
敌人的秉性鲁人们不关心,但光是一个外国人的身份,便足以引起排外的他们敌视万分了。
鲁国自打建立以来,还从没出现过外国人掌权的情况呢!
直到这时,才有人想起,前段时间闹盐荒,好像不少盐都是从那位赵小司寇的领地运来的吧。
“西鲁本来是鲁国最穷的地方,现在却非常富庶!”说起那次盐荒,有人眉飞色舞地朝济水西岸比划。
“你去过?”
“我邻居的侄子有个乡党,曾做商贾去过济水对岸,他说那里现如今桑麻遍地,人人家有蓄藏,稍差点的,顿顿能吃到粟米和土盐,好些的,冬夏能有三套衣服……”但更多的,这个人却说不出来了,毕竟是道听途说,旁人也不怎么信,都说他是在吹牛。鲁国人小气,排外而重乡党,不单单是排斥外国人,不同邑,甚至不同乡里的人依然互不信任。
倒是一个自称来自范邑的士走过来说道:“他说的是真的,我曾亲眼所见,西鲁的确很富庶。那里的税仅仅是其他地方的一半,劳役也不重,只是征发比较频繁而已。”
看着越来越被吸引过来的众人,他露出了一丝笑,继续说道:“在西鲁,有许多名为灵鹊的医者,会时不时去乡里间为穷人看病,教人如何预防瘟疫。在西鲁,有一年到头在田亩阡陌行走的劝农令,他教会农夫如何深耕,如何在麦地里夹种戎菽,如何代田肥田,如何让土地一年四季都有收获。在西鲁,还有穿黑衣,板着脸巡视各邑的监察吏,以强逼弱,苛刻待民,私自征税都会被他记录下来,上报给赵司寇知晓,他们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鲁人们顿时面面相觑:“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地方?”
“不止如此,在西鲁,道路整治得很通畅,就算夜行也不必担心盗寇,因为盗寇都是司寇剿灭了,骑从在四境巡逻,所以也不会有饿疯了的野人夷人袭击里闾。那些名为武卒的兵士,平时不用务农,一年里泰半的时间在练习如何使用剑刺穿人的胸口,如何把矛架成一道篱笆,如何在敌人面前竖起一面盾墙!那些手持短矛短戟的悍卒,若是遇上汝等,更能以一敌十,这便是汝等今日的敌人了!”
听到这危言耸听之言,鲁人们脸上都变了颜色。
有聪明人不服地嘟囔道:“西鲁这么好,这么强,那你这个范邑下士为何要投靠过来?”
那“范邑下士”也不言语,只是神秘地笑了笑,走了。他们还待继续追问,前面却传来军吏急躁怒吼:“起来起来都起来!将兵刃拿好!”
……
开战了么?鲁人们一个机灵蹦起,个子高的连忙站直身子,踮起脚尖向前眺望。个子矮的则只能贴在人背后,回想着方才那武士说的武卒之强大,感受未知的恐惧。
头顶何时会有雨一样的弩矢落下呢?
那些放平长矛的武卒,开始趟过济水,朝对岸迈进了么?
他们前后左右都是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等待命令。
鸣鼓就前进,鸣金就后退,那些花花绿绿的旗帜辨识起来太难了,他们做不到,可这两点必须牢记在心。
“哐哐哐!”
鸣金,是鸣金!
手里是汗的鲁人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开始转身,朝背后挤去。
“快退,快退啊!”
“怎么回事,不是要渡河作战么?怎么就退了啊!”
“鸣金就是撤兵,不用打仗了!”
谁也没想到,仅仅是一次简单的鸣金,就在鲁军后阵制造出了小小的混乱,有的人想朝前挤,他们是民风彪悍的泰山一带人士,出发时心情迫切,梦想通过战争赢取财富和荣耀。但多数人却想往后撤,他们胆怯而寒冷,只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军吏们在拥挤的人潮里拼命想传达正确的命令:“不是撤退,是退到半里开外!不要乱,不要……”
话音未落,那军吏腰间就挨了一短剑,顿时无力地瘫倒下来,被无数只脚踩到下面。
是方才一个劲夸西鲁,夸赵无恤的那个“范邑下士”下的狠手,他还有几名助手,此时将血往脸上一抹,便在人群里嘶声力竭地喊道:“快逃啊,季氏败了!”
……
“怎么回事,不是让鸣金退到半里外列阵么?怎么后阵却乱了?”听到身后的喧哗和争吵声,推攮声,季孙斯不满地回头,质问自己的传令官。
“或……或是军吏和兵卒不明号令,将短鸣金当成了长鸣金……”传令官额头直冒冷汗,回答吞吞吐吐,心里却叫苦不已。
他是季氏亲信家臣,所以知道很多内幕,早在六七月间,大宗伯孔丘就提出了堕四都的建议。然而季氏一直拖到九月中才动手,这不是没缘由的,将鲁国各大夫召集起来撑场面,至少就费了整整一个月时间!
这才有了今日“公徒三万”的盛况,可内里,这三万人却虚弱不已。
鲁国亩产低,丘陵地带没什么出产,曲阜的仓禀也不富裕,粮食只能勉强供应得上,兵卒们自带的粮吃完了,如今是饥一顿饱一顿。冬衣更是不用想,三万件冬衣?季氏倒是有这资本,但季孙斯却舍不得给。
此外,这些兵卒顶多在各自大夫手下狩猎操练过一两次,三万人的合练从未有过,所以别说配合的默契,连号令旗鼓都没统一起来。
一般指挥部队的鼓点,有命令旗帜开合的,有命令兵车驰驱的,有命令步兵前进的,有命令交兵接刃的,有命整齐队形的,有命令起坐行动的。这六种鼓点都必须规定齐全。此外鸣金也有许多,比如短鸣是暂退百步、五百步、一里等,长鸣则是全军撤离。
有以上缺陷的三万大军,就像是血脉不通畅的巨人,脑子下令说抬起左脚,右脚却动了起来,如此,被一个鸣金扰乱了阵型也就不足为奇了。
季孙斯气得直咬牙,这所谓的大军里,来自各邑大夫的兵卒占了一半,其余则是三桓的老底子。最可气的是,那些杂兵一通哄乱也就罢了,可居然连叔孙氏的兵也闹腾着往后撤,这又是怎么回事?叔孙州仇作为大司马,为何如此御下无方!
若非季氏和孟氏之兵还稳着阵脚,若非公良孺跑过去弹压住了叔孙氏的慌乱,鲁军说不定就举阵皆溃了!
孔丘的弟子高柴过来建议道:“执政,正如我所说的,现在不能再退了,阻敌于济水畔比较安全些。”
季孙斯也开始后悔了,方才他的儿子季孙肥被赵无恤扔下船,以难看的姿势游了回来,向他通报了赵无恤的无礼傲慢,还有对季氏,对三桓的宣战!
当时季孙肥哭丧着脸道:“他说父亲没资格让他俯首低头,要吾等后退一些,他亲自率军过来与父亲来一场堂堂正正之战!”
季孙斯不气反笑:“赵氏子真是傲慢得不行,居然要渡水来攻我?真把自己当成战无不胜的师尚父、先轸了?好,那吾等便退,待他半渡时再突然击之,则赵氏必败!郓城必堕!”
至于和赵无恤约好的堂堂正正之战?鲁国人虽然号称礼乐之邦,但却从来不讲究这么,当年长勺之战,就是靠了不讲规矩才战胜强齐的!
他忘了阳虎之乱时对救民恩人的千恩万谢,恶狠狠地说道:“这一次,哪怕是得罪了晋国赵卿,我也要将他逐出鲁国!”
反正若晋国怪罪起来,转身投靠齐国就行了。齐国虽败,但元气未伤,齐侯的使者多次游说季孙斯,说晋国六卿各自为政,说不准哪天就自己打起来了,到时候赵氏必亡,不足为惧,就算发兵来攻,齐国愿意和卫国为鲁守住西部。
本来夹谷之会时便能如愿以偿,可惜被赵氏子硬生生破坏了!
于是季孙斯便下达了后撤半里,给赵兵腾出渡河空间的命令,谁想到头来却给自己酿了一樽苦酒。
原本这种没来由的秩序混乱是这时代行军作战,甚至扎营休息时也会遇到的寻常时,稍微花点时间约束住就行,可季孙斯没料到的是,阵中偏偏有唯恐天下不乱者大呼小叫,说季氏大败!这让原本已经混乱不已的鲁军迷茫不已,后阵人心惶惶。
现在他进不能退不能,骑虎难下间,只能想办法弥补了,反正赵兵渡济水还需要半个时辰……
但季孙斯的对手没给他整顿阵列、行伍的机会。
“大司徒,打北面来了一支人马!”
季孙斯脸色惨白,蹬车远望,果然,三万大军的北侧开来了一支敌军,足足有三四千人。远远望去,他们几乎人人披甲,和那“范邑下士”形容的别无二致,正是武卒精锐!
被安置在右翼的叔孙氏顿时炸开了锅,敌军还在遥遥几里外,便争先恐后地掉头撤离,公良孺毕竟才新担任家司马不久,哪里约束得下这些连续几代世袭的家臣骄兵?
“原来赵氏子的主力在北面,吾等上当了……”
而雪上加霜的是,从南面的济水上游也开来了数艘满载弩手的中翼,他们依靠船上的屏障和甲板高度,千弩齐发之下,逼得岸边的季氏、孟氏之兵不得不退。
鲁军右翼的溃散,中军和左翼的连连后退坐实了“季氏已败”的消息,后阵众人信以为真,季孙斯派去的传令官已经止不住不明真相的徒卒奔逃了。别说单独的士卒,连大夫驷马也开始掉头驰骋,唯恐落在后面。
“撤兵,撤兵!”季孙斯彻底慌了,长长的鸣金响起,这次是真的撤离。
“败了败了!季氏败了,鲁军败了!”这句假话如今成了真,奔逃的鲁卒在说,手握八辔拼命抽打的大夫在说,浑身湿漉漉的季孙肥在说,冠冕歪斜的孟孙何忌也在说……
如山岩滚落,如泰山崩塌,当西岸的赵兵也开始涉水过河时,东岸的鲁军已经在未与敌人接触前,便开始土崩瓦解了……
“泰山崩于眼前,诚哉斯言……”
停泊在济水中央的中翼上,孔丘看着三桓大军的溃逃,无奈地叹了口气。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啊……
赵无恤说邀他登船是为了保全他,此话应该不假,但是,眼见泰山崩于眼前,他虽不至于惊诧晕眩,却也觉得太阳穴阵阵发痛,手指深深契进了肉里,心里莫名的哀伤,这比杀了他,幽禁他还难受啊……
“三桓完了,鲁国完了,周礼之兴……也彻底完了。”
卷须老者痛苦地闭上了眼,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