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秦邑外郭,在那场雪原大战后,见齐国援军有备而来,赵鞅便没有进行追击,而是收敛死伤,押解俘虏。赵兵的大营迁移到了秦邑,与他们一同到来的,还有五六千齐人俘虏,如今密密麻麻,被圈在简陋的木栅栏里,顶上仅有皮蓬遮挡风雪。
鲁国的秦邑大夫被赵氏的战胜之威彻底吓到了,他在雪地里膝行迎接,口称“大国卿士”,还亲自打理,为赵鞅腾出了邑寺,极尽摧眉折腰。但赵鞅拒绝去住温暖的厅堂,而选择在外与士卒同甘共苦。
此刻,初具规模的大帐内,赵鞅主持了一场犒劳各家臣和虎贲们的宴飨,虎会在大帐中央展示伤口,每数一块新疤,则赵鞅赐酒一盏,是夜虎会大醉。之后赵氏父子聊起战事,正为齐侯的脱逃而遗憾,坐在席间的阳虎却突然说了一句话。
草草梳洗后恢复了往日精神的阳虎晃着黝黑的大胡子,抹去了上面的酒汁,他声音洪亮:“阳虎以为,此战让齐侯走脱,要好过将其擒获。”
阳虎侃侃而谈,言惊四座,本来竖着耳朵想听听这个鲁、齐叛臣的家伙究竟要如何蒙蔽主君的赵氏家臣们不由愕然,随即出言呵斥:“这是何道理?”
不知为何,傅叟刚开始便对阳虎大有敌意,此时见他说出了这番话,只觉得是哗众取宠的醉后之言,于是便冷笑着讽刺道:“阳子真是心在赵营,身却在齐,如今还在为齐侯庆幸?”
此言诛心,连赵鞅也皱着眉虎目扫来。
“咳……”在赵鞅左席的无恤轻咳一声,制止了他们的责难。
傅叟这话却有些过了,阳虎今天的表现赵无恤都看在眼里,这厮有带路之功,又英勇杀敌。登赵鞅危车降服驷马与服马,被认为有功,得到了赵鞅的欣赏,不单邀他同车巡视营地,竟然还让他参与宴飨。虽然按照功劳和职位,坐的是居中位置。
赵鞅也摆了摆手,自行发问道:“何出此言?将者,一军之胆也,君者,一国之胆也。若是能生擒齐侯,吾等不光能赢得眼前的战争,还能将齐侯裹挟归国,献于虒祁宫中,让君上看看我赵氏的不世之功,以此为要挟让齐人降服,割地,赔罪,莅盟。你倒是说说看,这其中有何坏处可言?”
见赵鞅不以为然,阳虎起身道:“这些都是对晋国的好处,而非赵氏。何况中军佐方才已经说到点子上了,立下不世之功,这正是赵氏需要忌讳的。”
赵鞅愕然:“为何?”战胜于疆场,为宗族扬名,然后在国内获得更大的权势,这是他在这场战争里渴望的事情。
“因为物极必反。”
下宫之难的阴影从未远离历代赵氏家主,赵鞅眉宇一跳:“你且细细道来。”
阳虎扫了一眼大帐内对他敌视的赵氏家臣,还有笑而不语,任由他表现的赵无恤,知道自己的去留、生死、乃至于未来在赵氏内部的地位都决定于之后说的话。
“我虽然是鲁人,却听说过鄢陵之战的事情,当时新军佐卻昭子(卻至)才学卓越,多谋善断,果敢刚毅。他以一己之力劝说诸卿与楚交战,又在战前指出了楚国二卿相恶,楚卒师老,郑卒陈而不整,附从的蛮兵阵列无序,各顾其后,莫有斗心等六个弱点。在战时,又三次靠近楚王驾前,出尽了风头。战后,卻昭子在出使成周时夸耀鄢陵之战全然是自己的功劳……当是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卻氏盛矣,在晋国乃至诸侯间都威名远播,可结果如何?”
赵鞅口中有些干涩,那段历史他自然是清清楚楚的:“卻氏太过强大显赫,惹了国君,乃至于诸卿的嫉恨。于是晋厉公与栾氏、中行氏共灭之,卻昭子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昨日辉煌一朝而灭,连封邑温地也变成了赵氏的领地,莫之哀也。”
“然,此番赵氏与晋国诸卿,尤其是知氏、范、中行的关系并不佳,任何举动都会影响到局势,此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小司寇横扫卫国濮南地的功绩已经足以让人侧目,但这是以晋、鲁、曹三国惩戒卫候的名义占领的,名正言顺。且距离晋国新绛尚远,触及不到诸卿利益,他们虽然羡慕,但不会引发太大动作。”
“其后,中军佐诱四万齐军南下,前后消耗、杀伤、俘获共万余人,让齐人丧师于雪原。此战以少胜多,足以震撼诸卿。但击败齐人对彼辈也有利,所以只会让他们忌惮赵氏,心生畏惧而不敢轻易得罪,甚至能让骑墙的卿大夫考虑逢迎强者。”
赵鞅和赵无恤对视一眼后颔首道:“然。”
“可若是像中军佐想的一样,生擒齐侯,押解回国,让晋君和诸卿好好观摩赵氏一战之威,莫不是想让他们和秦邑大夫一般膝行相迎?这是为虚名而故意刺激诸卿,到时新绛朝堂便会震惊:赵氏不过动用了三分之一的族兵,外加西鲁的力量,竟能击溃齐国主力,俘获大国之君,这会让晋侯和诸卿觉得,赵氏的力量已经太过强大了。”
“若换了我,我一定会想,赵氏今日能俘获齐侯,明日是否会俘获范吉射,中行寅乃至于知伯,晋侯?虎恐怕到时候,这几家会联合起来对付赵氏,一如他们曾攻击卻昭子一样。俘获齐侯,至多能逼其割地,赵氏本部与齐国无接壤,到头来只会便宜了范、中行。外敌一去,内乱便起,赵氏如今可做好应对之策了?总之,此事于赵氏无益,反倒有害。”
阳虎毕竟是在鲁国政坛摸打滚爬过的,对这些贵族卿大夫的嫉妒心思最是了解不过,他当年利用这些心态执掌了鲁国权柄,又被赵无恤利用同样的事情扳倒,怎会不吸取教训?
无论阳虎以前做过什么,这番话的确是站在赵氏的立场上分析的,于是赵无恤也站出来同意此言:“然,过犹不及。”
赵鞅听了劝,觉得此话有理,对未能生擒齐侯也不再惋惜。
正如阳虎所说,赵氏现在还只是一国之次卿,若是太过张扬,远远盖过了执政和国君的风头,反倒不美。经次一役,已经给在风雪里挨饿受冻七八天的齐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一年内,齐侯是无法再度兴兵了,有公子阳生捏在手里,齐人对西鲁的威胁大大降低了。
“既然如此,那吾等携带数千俘虏,也不便追击,就此放过齐侯也罢。再让人速速甄别,将其中的士大夫挑选出来隔离关押,加强秦邑防务,省得齐人反扑回来,至于南方……”
赵氏已经赢得了北方战线,可南方欠收拾的卫人依然在顽抗,据邮无正回报,狡猾的王孙贾在击败曹军后领兵试图东进与齐人夹击赵氏,可此时却接到了齐侯撤军北返的消息,于是谨慎的他果断放弃了辎重,跑回濮阳龟缩,刚好躲开了邮无正的五千精兵拦腰截击。
卫国丢然丢了濮南好几个邑,但两万卫卒相当于在大河两岸武装游行了一番,损失不超过千人,所以现在不打亦不降,还在观察形势。
齐国人虽败却未伤筋骨,尤其是夷仪仍然在他们手中,牢牢握着战争的主动权。陈乞击退了中行氏渡河的举动,他对齐侯生死漠不关心,似乎一手交给了儿子,赵无恤在南方的胜利居然没有影响到夷仪局势。
而赵氏,虽然以千人伤亡的较小代价大胜一场,但兵力依然不足。飘落的风雪没有甄别齐人和晋人,对他们有同样的杀伤,长满冻疮的伤员挤满了营帐,还有关押俘虏的围栏,各种病症最喜欢挑人口集中的兵营爆发,所幸有扁鹊正带着弟子为他们诊治。
赵兵目前需要休息,至于休息过后……
“齐人已经被吾等打怕了,如今莫不如北守南攻,略地卫国,非得逼迫卫候降服为止!”
……
等众人告退后,赵鞅却让身边谋臣之首的傅叟,以及赵无恤留下。
“汝等觉得,阳虎此人如何?可否能为我所用?”
方才阳虎的一番论述,赵鞅是极为欣赏的,大有启用此人的意思。赵无恤看了一眼傅叟,礼貌地鞠礼,请他先说。
于是傅叟断言道:“阳虎虽然有才干,但此人不可留也,不如杀之!”
“为何?”
“下臣可不是嫉贤妒能,而是阳虎此人不能信任,他曾言,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无论是侍奉季氏而欲杀季孙斯,还是逃归齐侯而乘着请平的机会出卖东郭书,都是如此。总之,虎善窃人国政,若是君上起用,恐怕不能轻易收其心,赵氏反将受其乱……”
他咬了咬牙道:“若是妄加信用,待他尾大不掉,恐怕又是一个中牟佛肸!”
佛肸,是赵氏的中牟宰,却在成为一方镇守后投靠了离中牟的邯郸午,仿佛成了邯郸名下的属邑,其城池广大,人口数万,兵卒两千。赵氏受到知、范、中行的掣肘,加上中牟也没有明确谋叛,在太行以东没有动武解决此邑的机会,所以一直拖到了如今。
这是让赵鞅不太痛快的事情,傅叟此言在于提醒他,阳虎和佛肸一样,都是有才无德,以背主为己任的人,哪怕是杀掉,也好过任用。
赵鞅犹豫了,他的目光转向了赵无恤:“无恤,你与阳虎相斗多时,如今虽说和解了,但你仍是最了解他的人,你觉得呢?”
赵无恤思索了起来,仿佛在斟酌用词,最后他笑了笑道:
“虎,治国之英才,乱国之桀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