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败垂成啊。”
战场上一片狼藉,看着齐侯车舆在密密麻麻的齐卒护送下安然离去,无恤不由遗憾地用马鞭抽打地面,连田贲递上的齐侯“龙九”大旗也不想去细看了。
他那一矛,只将这旗帜弄断了而已,却没能伤及齐侯半分,在赵鞅的计划里,齐侯是要生擒活捉的。
但……战场上总有意外发生。
“可不是,若非那支齐人援军偏偏此刻抵达,齐侯便要见擒于司寇了!”穆夏也扬天长叹,方才的战斗里至少有两百武卒永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伴随赵无恤发动袭击的五百骑从里也有百人死伤,可以说是自成军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了,谁知竟还不能得全功。
“都是虞喜的罪过,还请司寇杀我以平士愤!”虞喜滚鞍下马跪在血泥混杂的地上,头深深埋在粉红色的雪中。
赵无恤感慨完了才让他起身:“你有不能及时通报之罪,却也有阻挠之功,归根结底,还是吾等兵力不足,以及陈恒此人太过狡猾……”
陈恒,这个名字,赵无恤这回算是永远记在心里了。
……
就在半个时辰前,在赵兵的攻击下,齐军大败。
赵无恤接近车舆,一矛将代表齐侯的龙九大旗截断,它掉落在地,被无数双脚踩踏,直让齐军以为齐侯危矣。
在主心骨的龙九大旗断裂倾倒后,整个战场上的齐人都崩溃或濒临崩溃了,轻侠们弃械逃亡,都邑兵,乡鄙卒,衣衫褴褛的莱地夷人,全都撒腿开跑,还有人将一位齐国大夫的头挑在长竿上挥舞。高张的队伍也宣告败退,他们的意志早被饥饿和寒冷消磨殆尽,无法持久,现在以为君上出了意外,更是如遭重创。
然而就在赵无恤越来越近,有机会伸手过去将齐侯一把拉下战车来时,前方溃逃的齐人中,却发生了异样的变化。
朝地平线上溃逃的齐人停了下来,惨叫声连连,他们遭到了一阵箭雨射击,凡是想正面通过的人都毫不留情地被杀死,而攻击他们的人并非赵兵,而是一群打着齐国陈氏旗号的严整军旅。
有人看得分明,那不就是之前带着三千人北上追击赵无恤,寻找公子阳生下落,结果却音讯全无的陈恒么?他也是这些天来齐侯挂在嘴边,期待最多,骂得也最多的人。
但如今他带回来的人可不止三千,足足有五千之众!
那些齐国溃兵遭到狙杀,开始下意识从陈氏兵两边绕过去,刚才他们发动的攻击,正是为了避免溃兵将自己的阵列冲乱。在陈氏军吏的呼喊下,甚至还有见到援军后精神一振的齐人掉回头来对付赵兵。
而齐侯这边,新的旗帜也打了出来,是另一面双龙交错的灵姑旗,这是宣告国君安好的标志,直让整个战场上的齐人欢呼阵阵。齐侯的宫卫在勇士犁弥的率领下誓死抵抗,赵无恤的骑从们冲不动了,损失不断增大,在陈恒带着数千人分左右中三阵压过来救驾前,已是强弩之末的他们回头看了看赵鞅挥动的旗帜,还有鸣金的声音,只能选择了退却。
等无恤退到战场边缘时,正巧虞喜也狼狈地带着十余轻骑前来复命汇报,赵无恤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数日前陈恒“追击”赵无恤,却径自入了齐境。他在齐国休整,得知齐侯开始从濮水北上,召唤他去接应的消息后却不紧不慢地在边境绕了一圈,将各地邑卒抽调了两千人,等到齐侯撑不住时才杀回来了,于昨夜进入鲁境。
之所以现在才到,还是因为被赵无恤安排在秦邑以北的虞喜一路骚扰的结果,但他手下只有两百骑,对上五千齐军只是杯水车薪,于是只能星夜赶回来,刚刚才见过赵鞅,将此消息通报。
然后坏消息还不止于此,陈氏的五千生力军,和赵氏剩下的疲惫之卒数量相差无几,若是陈恒大着胆子进攻,去支援已经濒临崩溃的高张近万人,甚至有机会让齐国反败为胜!
然而赵鞅的决断避免了这种情况发生,晋国中军作亲自率领预备队倾巢而出,沿着丘陵朝敌军冲去。带着骑从返回来休整的赵无恤看着父亲在车上急驰而过,鼓声绵延不息,他身边围绕着数百名黑衣亲卫和家臣,阳光在矛尖闪耀,赵氏家族的炎日玄鸟旗帜在头顶飞扬。
赵鞅的亲冒矢石让赵兵士气大振,只是途中他的御者中箭落车,一时间战车晃来晃去无人控制,这让赵无恤心里大惊。所幸有惊无险,有位强壮的勇士超乘上去控制着八辔,避免鼓声中断,那人竟是阳虎!
于是陈恒也没有冒险,陈氏的军队继续南下,放齐侯和溃兵到自己身后去看,然后断后徐徐退却……
……
这便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无恤叹息,开始思索这位素未谋面的对手:“尽管陈恒没有咬住我的骑从,没有夺回粮秣,甚至连齐公子阳生也没救回,但光凭今日的表现,一个大大的救驾之功免不了,此番公室和高氏大受损失,想必以后齐侯更得倚重陈氏了……”
自己辛苦流血,却反过来成就了别人的功劳,赵无恤心中是极不痛快的。
但事到如今,疲惫的赵兵再追逐是不明智的,齐人再行半日,就彻底进入齐境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指挥骑兵们操纵疲倦的马儿四下追击,尽量抓捕溃逃都八面都是的齐卒,扩大此战的战果。
战事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赵无恤所在的位置除了大批尸体,没有与他对敌的活人留下来。乌鸦在上空盘旋、落地啄食,他看到赵鞅还在不断派出卒伍堵截逃兵,绕了一个大圈的赵广德部将部分人逃亡的齐人再度逼回这里,等待他们的或是被俘,或是屠杀。
光光是此战,齐人因为作战和自相践踏,至少死了五千人,而赵兵以少击众,虽然打的是羸弱之徒,但还是付出了千余死伤。至于抓捕的人数,如今统计还为时过早,但据无恤估计,至少也有五六千!
而成功逃掉的齐人,只有两万出头……
一比十的战损……
他们赢得了战役,乃至于整场战争?
大局已定,齐人已经彻底离开了,他这时候终于开始低头去观察被田贲捡回来的那面齐侯“龙九”大旗,别看上面布满了鲜血和泥泞的脚印。但它和齐国公子阳生一样,是此次对齐作战最拿得出手的两样战利品了。
光是这两样,对于应该如何奖赏赵无恤,就足够晋侯和国内五卿为难了。
“嘶……”这会手稍微一动,赵无恤才感觉到阵阵剧痛便自肘部直冲脑际,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幸亏解开护臂和甲衣一看,只是有些发肿而已。
于是他也就没参加最后的零星战斗,转而和田贲等人前去寻找他的手下。许多人都是在死人堆里找到的,一个从成乡起就跟随赵无恤的老卒倒在一摊渐渐凝固的血泊里,双目瞪圆,右手肘以下全部不见,身旁还倒卧了十几个与他死在一起的齐人,无恤让人将他们分开,老卒盛装收敛,齐人则留给乌鸦。
他看见从宋国漆城募来的大个子剑盾兵漆万颓然靠坐在一棵树下,全身插满了箭,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矛兵的头枕在他膝上。
无恤本以为俩人都死了,但当他叹息一声下马时,漆万却睁开了眼睛:“主君,穆旅帅。”他声音哽咽,眼泪汪汪的:“齐人杀了我堂弟,我还说此战之后便在郓城为他娶个妇人。”
漆百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有长矛贯穿胸膛的一个红点,血不知道是否已经流尽了。
“我会厚葬他,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将汝等家人接到西鲁来。”
赵无恤亲自扶漆万站起来,大个子仿佛这才注意到身上卡在两层皮甲间的箭,便一枝枝拔出来,但其中一些却连着血肉……他一边拔,一边哭得像个孩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堂弟的事迹。
最后,是赵广德驾车过来,喜滋滋地讲述作战过程,向无恤展示他割取的四只左耳朵,这是他今日亲自射杀的。赵无恤知道堂弟是虽然个子见长,领兵时也有几分模样,但依旧不敢动手砍人首级。
他还看到从东面赶来的群盗正在首领带领下掠夺被他们杀掉的齐人,他们在盗跖的统领下大概还有三分之二幸存。
“争野以战,杀人盈野!”
此刻放目望去,马和人的尸体铺满了整个雪原。期间赵无恤途经一个齐人的尸体,此人是位大夫,他的脑袋被利器砍开,一只乌鸦正从碎裂的头骨当中一点点啄出脑浆。经过时,乌鸦抬头看他们,呱呱直叫,然后展翅飞走。
无恤有些恍惚,就和战前阳虎预言的一模一样。
“等打完仗,这里就会被血染成深红,几天后就是臭烘烘的黑色,明年则是绿葱葱的庄稼,有了成千上万具尸体肥田,这片田地一定会有好收成。”
“明岁的丰收么?但愿如此吧。”
尽管在面对生死上越来越像一个春秋人,但赵无恤还是感到了些许震撼,但随即手肘的疼痛就让他缓了过来,让人抓紧去救治赵兵。此番幸亏扁鹊,还有他的两名弟子就随军行动,希望能多救下些来,连赵无恤自己,也得去找他治治伤。
……
与此同时,战场上最安全的赵鞅中军处,鹤发童颜的扁鹊在两名弟子的搀扶下从安车上走了下来。他在整个战斗期间都留在上面,听着喊杀的惨叫,不愿意目睹双方的屠杀。
已经有五千齐人和近千赵兵丧命于这片濮水北岸的雪原上,此战之后,便是群鸦的盛宴。
扁鹊那双清明的眼中充满了悲悯,扶着车舆,发出的却是无声的叹息。
他和赵无恤面对同一样片惨景,看到的却是不大一样的东西。
“不祥啊,败绩之军,死者蔽野,尸且万数,温气疫疠,千户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