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午九年,冬至前三天,范氏之宫。
范氏从陶唐氏时就开始传承,在夏代为刘累御龙氏,在商为伯长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
这个家族,古老而煊赫,文化底蕴深厚,世代能人辈出。晋主夏盟后,从范武子、文子、宣子一直到现如今的范鞅,经过百年积累,更是实力雄厚、人丁兴旺。而且家主颇为长寿,这在实行老人政治,论资排辈的晋国,占据了绝大的优势。
此时范氏之宫外的猎场园囿已经草木枯黄,范鞅从朝歌归来后,为了显现自己的老当益壮,专程举行了一场冬狩,狩猎成果颇丰,范鞅还亲自射杀了一头麋鹿。
当留守新绛府邸的范吉射,携带赵氏邀请赴宴的信函来到猎场外的馆舍时,范鞅依然穿着戎服,正背着手观看庖厨操着铜削解鹿。
范鞅年过八十,身材高大修长,肩膀宽阔,头发已经花白,但在获得了晋国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后,精神却越发硬朗。
范吉射长得和范鞅很像,他才智卓绝,但是,却少了范鞅那种枭雄般的气质。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子听闻,父亲亲自蹬车射猎,天冷风大,父亲年岁已高,还请多多小心。”
范鞅却不以为然:“一个月前,范氏方才向赵氏退让和解,若是我再不出面动作动作,让众人看看我的身体尚好,说不定再过几日,我衰老将死的传闻便会传遍新绛!”
他指着在庖厨灵活的手里被抽筋剥皮,脱角取骨的麋鹿说道:“现如今,晋国就像是这头正在被宰割的鹿,而六卿便是六尾中山之狼。虽然外有齐、郑虎豹目视眈眈,六卿不得不一致对外,但内部谁要是示弱,便会引发别人的觊觎。前些日子的赵氏便是如此……可惜,他们竟能挺过来了,赵鞅命不该绝,其子无恤则屡屡出人意料。”
范吉射等他说完后,方才献上简牍:“父亲,这正是赵氏的请帖,说是要在下宫,为那庶子无恤举行冠礼,请吾等前往观礼。”
“冠礼?若是没有记错,赵无恤也才十四五的年纪,比阿嘉、阿禾还要小,看来赵孟心中世子人选已定……他们能邀请吾等前去,看样子的确是存了和解之心,其余诸卿都是什么态度?”
“韩氏方面,韩不信、韩申,甚至于小宗们都要去为赵孟捧场。”
范鞅评价道:“赵氏的伯鲁眼看就要失去世子之位,韩不信虽然表面上还是与赵氏亲密,但心里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或许赵氏选定世子之日,便是赵、韩日益疏远之时……若是没猜错的话,知伯和魏侈(字曼多)也会亲至罢?”
知跞秉承上善若水之道,与其余五卿都没有明显的敌对关系,自然不会树敌。而魏氏则跟范氏一向不对付,与知氏、赵氏、韩氏都比较亲密。
“父亲所说不差,唯独中行伯声称有恙,托病不往。”
范鞅冷笑道:“此次事件,反倒是中行伯受损最大,中行甲士败绩不说,吕梁群盗也被剿灭散尽,窃雉不成却蚀了把粟米,他对我恐怕颇有怨言吧。”
“那吾等是去,还是不去?”
“此次冠礼,相当于六卿和解的盟会,范氏若还想为晋卿之首,就必须有人去,这样罢,汝留守家中,老夫亲自走一趟。”
范吉射脸色微变:“父亲,要不还是儿子去罢,虽然近些年范赵敌对,但早些时候,儿子还与赵孟有些交情的……诡计多端的董安于尚在新绛,万一他与赵孟合计后,恶向胆边生,在观礼时悍然对父亲出手,那该如何是好?”
“你竟然在担心这个?”
范鞅有些不满地看了范吉射一眼。
“好做诈伪之事”,这是范鞅那已经过世的少君对幼子范吉射的评价。他看待别人,也喜欢用诈伪的眼光,之前建议拉拢邯郸,发兵袭击太行之外的赵氏领地便是如此。
“我意已决,若能以老夫垂危性命,换取赵氏首乱的罪名,那倒也值得……何况当年魏氏半军之众陈于新绛,欲助栾盈为乱,老夫都敢只身前往,凭借一柄铜削就能挟持武夫魏舒,逼他反正,一场赵氏小辈的行冠燕飨,又算得了什么?”
他心中暗叹,若是自己过世,儿子和中行寅,都不是赵孟的对手,而自己的孙子阿嘉阿禾,也不比不上赵氏子无恤!
范嘉因为涉及此事,已经被范鞅迁到了朝歌,并允诺三年内不返回新绛,等待那件冲突的影响冷却。
打人的时候,需要将手缩回来,虽然明面上和赵氏和解,但范鞅削弱敌人的心思却从未放下。如今,在自己生前灭掉或肢解赵氏已经极为困难,但为长远的事情做点打算,还是可行的。
在回到新绛后,范鞅派人收集了关于赵氏庶子无恤的一切情报,对于这颗冉冉升起的赵氏新阳,他已经越来越忌惮了,甚至超过了对赵鞅的警惕。
得想办法将此子除去才行,不能让他顺利当上赵氏家主!但,赵氏那边盯得紧,所以不能由范氏亲自出手。
“有的胜利要靠兵甲,有的胜利要靠燕飨和简册的来往……”
范鞅如此教训儿子,随后让人备好简牍和笔墨,他要给远方的一位“友人之子”,写一封信。
待范吉射亲自侍奉着磨好墨后,范鞅左手扶着有些习惯性微微颤抖的右手,在青绿色的简册上写道:“高唐陈子亲启,晋上军将范鞅再拜言……”
……
“明日便是冬至,现如今齐国侵鲁,驻扎在郓地、阳关之外。鲁国用的是周历,以子月为岁首,冬至一过,便是第二年。齐人按照常理猜想,吾等鲁人必将庆贺新年,闭关不出,在此之时发动夜袭,对方定然猝不及防,可以大破之!”
“夜袭?为何不以堂堂正正之师御之?”
“大司徒、大司马在说笑罢?吾乃小邦,齐乃大国,从庄公时曹刿论战,在长勺三鼓而竭击败齐军以来,吾等鲁人若不用些手段,如何与大国抗衡?”
鲁国阳关,夜幕将至,数千兵卒却在城外的空地上陆续集结。一位身材高大的披甲将领立于战车之上,顾盼自雄地分析着战事,他额头宽阔,浓眉大目,颔下留有浓浓的虬髯,尽显阳刚之气。
若是子贡在此,定然会发觉此人的外貌,和他的夫子孔丘颇有些相似;而若是赵无恤在此,则会觉得,此人的目光和气质又与赵鞅有些吻合,都像头蛰伏的猛虎!
他周围那些同样身穿甲胄的卿大夫,大多数人持反对态度,但在虎士的一通抢白下,就变得唯唯诺诺起来,似乎对他十分畏惧。
“闲话少说,吾等这就领兵前去,突袭齐军阵营,他们昨日方至,此时必然营盘不固,阵脚未稳,可以一鼓而下!”
这位颇似全军统帅的虎士一转身,却没有站到鼓车的中央,持鼓槌旗帜,反倒坐在御者的位置上。
原来,他仅仅是此车的御者!
虎士拿起八辔(pei),斜眼望着车下一位卿士打扮的中年人说道:“大司徒,还不上来?”
被称作大司徒的中年卿士嘴角微微抽搐,双拳紧握,心里一百个不想去,却只能强压住心中的不满,在侍从摆放矮几后乖顺地蹬车,站在鼓架之前——理论上,他才是此战的指挥官。
中年卿士的位置更尊贵,那驾车的虎士本应只是他的随从,但任谁都能看得出,这驾马车早已头重脚轻,尊卑倒置了!
那卿士正是鲁国的上卿,“三桓”之首的季孙斯,而驾车的虎士,正是季孙氏的家宰,以陪臣而执国命的阳虎!
三年前,也就是鲁侯宋(鲁定公)五年,季孙氏的老家主季平子去世。拥有实权,又有野心的家臣阳虎便乘机作乱,发兵囚禁季孙斯,逼迫他歃血为盟,同意让阳虎执掌家政才得以获释。
到了去年,阳虎更进一步,他权倾鲁国,逼迫国君、三桓,以及曲阜的国人们在亳社盟誓,又在五父之衢(qu)诅咒,正式执掌了鲁国国政。
既然阳虎以鲁相自居,那么历次会盟、战争等事项,便也抢着去做,要为自己在国内国外谋取威望。
秋天的时候,齐侯和郑伯在卫国会盟,向周边邻国广发号令,邀请他们前去盟誓,尊齐侯为新的霸主,共同反对晋国。
但鲁国一向与齐国敌对,双方两百年里打了几十场仗,所以对这位强邻十分警惕,宁愿与晋国友好。阳虎去年还带兵响应晋国的号召,攻击背盟的郑国,所以与三桓一合计,自然拒绝了这份邀请。
所以,齐侯的这场盟会,郑、卫、北燕、莒、邾等诸侯皆服,派人捧场,唯独鲁国、宋国未至。齐侯勃然大怒,在卫国屈服后,便决定先发兵强迫位于齐国侧后方的鲁国屈服,再西进与晋争霸。
于是,上卿国夏伐鲁,至阳关,这才有了今天阳虎率军御敌,想乘着冬至日前夜袭击齐军的计划。
阳虎看着徐徐而行的鲁军,心中想道:“齐侯不派陈乞领军,而是派了一个初次上阵的国夏,吾等又多了几分胜算!”
鲁军偃旗息鼓,出了阳关后分兵两路,在夜幕掩盖下悄然北行。
阳虎善用兵,他先派了部分人作为前拒,而大军则尾随其后。西面的一路自然是阳虎和季孙斯,而东面的一路,则是孟孙氏的家兵。
对阳虎的这次夜袭,孟孙氏是极力反对的。
现如今,鲁国三桓之中,季孙、叔孙两家都已经权力下移,由陪臣执政,只有孟孙氏的家主还有些威信,能让家臣继续效忠。
孟孙氏的御者公敛处父和家主孟孙何忌耳语一番后,便驾车赶上了阳虎。隔着几步,他一边操纵驷马,一边对阳虎说道:“阳子可知道,伐鲁的齐国主将国夏其人?此人乃是国景子之子,数年前成为新任家主,位列上卿。”
对此,阳虎轻蔑地一笑:“上卿?上卿又如何,诸侯和卿大夫们管好祭祀就行,政事和兵事,交予吾等小人便可。”
他出身卑微,祖上只是孟孙氏的庶支,虽然自称小人,却颇为自傲。
阳虎身后的季孙斯明知道他在暗讽自己,却讷讷不敢言,但一直忠于季孙的戎右苫(shān)夷却怒了。他受持长戟,死死盯着阳虎后背心,只想一戟戳死这个乱臣贼子,却被季孙斯赶紧使眼色阻止。
阳虎极有能耐,党羽遍布鲁国,他本人的身手也冠绝三军。若是突然发难,说不准非但杀不死他,反倒会连累季孙斯自己被弑……
公敛处父摇了摇头道:“阳子,我觉得国夏不可轻视,并非因为其身份尊贵,而是他手下所率,都是名将司马穰苴练就的技击之士,我还听闻,其中有三名颇为勇悍的猛士。”
阳虎爱才,为了博得取代三桓的名望,成为真正的鲁相,他在国内提拔了不少材士,比如孔丘等,一些贫寒的国人野人也甘愿为他效力。听到猛士二字,便来了兴致,询问都是何等人也?
公敛处父说道:“此三人以勇力搏虎闻名,分别是公孙接、古冶子、田开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