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舍的地位也被无恤增强,改称为“亭”,亭设亭长、求盗、亭卒,负责道路的盘查和治安。在周边的各个亭舍,乡中的各个里闾,都要严格检查往来行人的身份。如果有外来人而亭长、里胥没有及时盘问和制止,都要定罪。
若是截住了陌生的外地人,要先送到乡寺,盘问他们是谁派来的。若是号称走亲访友的人,就先妥善安排其住在乡寺或亭舍,他们想要会见兄弟朋友,就替他们传呼召来,不能让他们自行进入乡中里巷,到处乱窜。
乡门的几处入口还养了几条狗,其中最为高大威风的,还属小童敖养的那头中山狄犬。它浑身黝黑,仿佛黑夜里的影子,唯独脖颈下有一道月牙形的白纹。此犬对外人凶狠,见了无恤和薇,却像是一头撒娇的宠物,俩人都喜欢逗弄它,这畜生俨然成了成乡的犬中之王。
井虽然得到了赵无恤的宽恕,但他的这一经历仿佛给自己染上了污点,每天埋着头做着城耐之类的苦活。和他关系友善的虞喜、穆夏和几位两司马虽然还待他如初,可另外一些人则离他疏远了些,不时还会对他加以鄙夷的目光。
至于田贲,最初仗着资历老,本事高,连负责管束他的两司马也要让他几分。然而自从军法颁布后,他顿时老实了不少,可也没人敢拿他当一普通更卒对待。
在做了几日加固墙垣,挑担肥田的活计后,两人又被乡司徒窦彭祖叫到了一起,说是要跟着众人去十多里外的山上。
“采石?窦……乡司徒,这是要做甚?”以前的田贲目中无人,都敢大剌剌地拍窦彭祖的肩膀,可现如今却老实了不少,改尊称他“乡司徒”了。
窦彭祖知道此人是君子爱将,现在虽然暂时受了惩处,但保不准日后又升上来,也不敢拿大,而是把缘由细细说了。
原来,随着夏粟播种完毕,国人经过了几日歇息,赵无恤一直念念不忘的陶窑,又再次开工了。
上一次烧制失败,是因为窑温不够高。这次他亲自巡视匠工坊时,看到陶匠们将普通的木柴先烧制成木炭,一根一根地往窑里码,但烧出来的陶器虽然较以前又有了些进步,但还是不能让无恤满意。
而且用木炭来烧,也不是长久之法,因为成乡山多土薄,森林本就不茂盛。树木有固土保地的功效,平日乡民们拾捡来烧火做饭还勉强够用,若是再大量砍伐用于烧制陶瓷,一山的树木尽去后的后果,不但赵无恤知道,连计侨、王孙期等人都清楚无比,已经有过几次进谏。
对林木的保护,先秦时代的人们已经有了足够的重视,特别是晋国,已经经历过一次都城旧绛周边环境恶化,不得不迁都新田的历史。
《周书》有规定,“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已经开始提倡合理砍伐合理利用,不违天时。“堕山”,也就是伐尽一山树木,被认为是一邑之主绝不应该做的事情。
何况,回想起后世家乡甘陕水土流失的恶果和惨象,赵无恤也心有余悸,而从遥远的霍山、吕梁等地购买木材和木炭,又会加大瓷器的成本。
再说了,晋国地处山西,本身就坐在一个大宝库上面啊,只是还无人发觉利用罢了。
于是赵无恤唤来计侨、窦彭祖和当地长者询问后,得知他想要的那种东西,附近的山中的确是有的!
还是桑羊翁则提供了一条线索:“成乡之山,其阳有少许赤铜,但深埋于土,无法掘出。其阴多石涅,通体黝黑,若以草燃之,则烟腾火发,和君子所说,点火即燃的煤炭似乎有些相似。”
赵无恤听罢眼前一亮,桑羊翁所说的,应该就是露出地表的煤层。
“那地方远么?”
“不远,只需走三个时辰山路,一天一夜便可来回。”
赵无恤也想起来了,自己来成乡时,的确远眺望见黑黝黝的山体,当时还以为是黑色的石头,却不知是如此宝贝。它们被当地人称为石涅,许多裸露在外,随着风吹滚落到山下道旁,被当地的居民当石头丢到一旁,很少有人意识到这是效率惊人的燃料。
赵无恤当即下令道:“将陶窑先停工,再琢磨一下釉的成分,乡司徒寻几个熟悉山路的民众,带上一两更卒,备齐工具,去山上开采露天的石涅,余自有大用!”
于是就有了窦彭祖招来井、田贲等人的举动,听说是君子需要,田贲带着立功赎罪的想法,捋着袖子干劲十足,和众人背着竹篓,扛着锄、铜锸上山去了,井一直卯着和田贲较劲的心思,也不甘落后。
他们在山上呆了一宿,第二天午后,数十名更卒和野人背着竹篓,运回来几百块黑漆漆的东西,正是石涅,堆叠起来高过了门楣。
赵无恤闻讯后前来观看,也不理会腆着笑脸邀功的田贲,拿起一块“石涅”,发现果然是前世的煤炭,掂量几下,发觉足足有三四斤重。
他大喜过望道:“这些都是好东西,一旦烧起来,烧窑可以达到千三百,千四百度,可比木柴和木炭产生的温度高多了!”
“温度?千三百,千四百?”计侨和鲁陶翁面面相觑,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又是君子的什么奇思妙想么?
先秦时还没有一个标准的温度概念,只能靠巧匠肉眼观察火焰颜色,来判断温度的高低,以及窑、炉内气氛。
正所谓:“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气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在炉中加入铜和锡而进行熔化,首先熔化挥发的是那些不纯杂物,它们的燃烧呈现“黑浊”焰色;然后,熔点较低的锡和硫熔化并挥发,呈现“黄白”焰色;随炉温升高,铜熔化并挥发,铜与锡成为青铜合金,呈现“青白”颜色,进而炉火纯青,便可开炉铸造。
火候观察法,不独可以用在冶炼铸造上,也被陶匠沿用。
于是,赵无恤又只能顺便给两人科普了一下“温度”的概念。
“所谓温度,就是描述一个东西的冷热程度,水结成冰,是零度,水沸腾而起成为汽,是佰度;故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
鲁陶翁恍然大悟,而俨然已经被赵无恤培养成半个数学家的计侨,则连忙在简牍上记下,琢磨开了。
如今,一切具备,东风已至,但先吹来的却是一场淫雨霏霏,纵然赵无恤急着烧制瓷器,这大雨天的也没法施展,也只能悻悻作罢。
随着夏雨涟涟,时间一转眼便到了六月中旬,春种的粟米已经开始由青变黄,夏种的嫩绿粟苗却尚未开始结实。
这一天,乌云初散,赵无恤正和鲁陶翁和成巫商议着,挑个好日子,再次开窑烧制陶器,一鼓作气研制成功。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小童敖却来通报,说是下宫有使者来成乡了。
“下宫使者?”
赵无恤心中一动,连忙让人进门,只见来者正是穿着皂衣的竖人宽,他此行负责给无恤传达一个消息。
赵鞅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