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易明章见过她木讷的僵直,见过她不识一字的粗鄙,见过许多令他厌恶的地方,却从没看她情绪起伏这么大。
正是她现在的样子,才让易明章忽然发觉,这是一个鲜活的人,他所做的,不是听从奶娘的话,给她一个名分,安安稳稳的养一辈子。
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女人,他既然娶了人家,就应当做一个丈夫所有该做的事。
思及这么多年,他将林玉致视作陌路人的种种行为,忽的心下不忍,上前想稍作安慰,却又不知道这么多年的亏欠,该从何说起,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玉致,只要你不要走岔了路,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就永远是我易家的夫人。”
易明章顿了顿:“别伤心了,叫下人看了不好。马上到年下了,明年咱们尽量给母亲添个孙辈。”
林玉致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怔愣,呆呆的看着易明章:“先生,你说什么。”
“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易明章道,“我希望家宅安宁,平平静静的。”
“先生!”林玉致哭着环住他的腰,“我都会改的,我已经在读书识字了,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会去学!”
听了这话,易明章更愧疚难当,拍了拍她的背:“不要去学我喜欢的,去做你喜欢的事,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他希望林玉致有自己的想法,缓缓擦着她面颊上的泪水:“玉致,我不希望你像其他府中的夫人那般,唯夫命是从,没有自己的生活,你应当轻松自在一些,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玉致不懂,但她点了点头:“我会的。”
易明章这样的转变,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然破解了积年的冰痕。
易明章从林玉致房中出来的时候,对丫鬟吩咐道:“好好照顾夫人。”
“是。”丫鬟恭谨说道,等易明章出去了,才低声私语,“怎么感觉先生今天对夫人似乎有些不一样。”
“好像贴心了许多。”丫鬟笑道,“看来咱们夫人的好日子来了呢。”
林玉致在屋子里出着神,思忖着易明章的每一句话。忽然想到他刚刚说的,纳姨娘?宋清鸾?
立刻来了几分精神,不是又三门亲事吗,怎么宋清鸾要成了姨娘?赶紧叫了丫鬟来问,这会儿易明章一进回了书房,一路上,他也在想着自己对宋清鸾到底是种怎样的情感。
大约是因怜生爱,如今易家的家业是稳了,矿上也不必多操心,他也确实该想想家中的事,家主一无所出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儿。
现在既然老太太也能接受宋清鸾,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易明章不想后院乱糟糟的一团人。
既然受人所托,娶了林玉致,休妻是绝不可能的,在他的认知里,也从没有休妻这个概念,正室就是正室,除非犯下大罪,否则绝不会有任何变动。
至于其他人,缘分使然,来得晚的些,纵然万般不舍,也只能稍加委屈,他能做的,便是日后在其他地方补回来。
“先生回来了。”宋清鸾迷蒙着眼睛,望着走进来的他。
“感觉如何了?”易明章关切的问道。
“好多了。”宋清鸾轻声道。
小吴大夫在外室打着瞌睡,梦里边直接做梦到了雍家去,心里还抱怨着,怎么又有人受伤了。
现下,督军府两个地位尊崇的人,都受了重伤,老吴大夫是一天也走不开。
刚从慎庭出来,饭还没吃完,就被叫去敬庭,左右的跑着,感觉腿儿都要折了。
荣熹不知道怎么了,竟然开始反胃呕吐,从早晨到晚上,一口东西也没吃下去,脸色白的像纸,说句话都嫌费力气。
吴大夫紧赶着过去了,心里合计,可别是有什么病症赶着一起发了,背上那大片的伤还没好,若是数病齐发,恐怕荣熹的身体承受不住。
刚进门,雍贤就急急的将人拉了过去:“吴大夫,快看看熹儿怎么了!”
“什么也吃不下去,已经一整天了!”
吴大夫就庆幸自己还不算年迈,不然这把骨头迟早散架子。
走到床榻前,对雍贤道:“容老夫给夫人把把脉。”
荣熹虚弱的将手臂移出来,闭着双眼,显然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吴大夫手指在她脉上按了半天,眉毛蹙起又舒缓,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道:“恭喜三爷,夫人这是有喜了!”
“什么?”雍贤惊的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有喜?”
“你是说,熹儿,她,有身孕了?”
吴大夫笑着,一拱手:“正是正是,已经快两个月了,恭喜三爷,恭喜夫人!”
荣熹闻言,心中一坠,有了孩子?那作为这个孩子父亲的雍贤,她还怎么下得去手。
随即面露笑容,十分欣喜的看向雍贤:“三叔。”
“快躺好!”雍贤上前将她的被子严严实实的盖上了。
“好,好!”雍贤连着道了几声好,随即又担忧的问,“夫人一整日都身体不适,吴大夫有什么办法?”
“按理说,害喜是寻常事,但夫人才两个月便如此厉害,恐怕是之前受了伤,加之心情郁郁,神似倦怠。”
“所以才会有如此反应,现下夫人心情一定要舒畅,千万不能劳神,身上的伤也得好好将养。”
“如今有了胎儿,药是不能吃了,只能靠补品,这样一来身上的伤好的恐怕要慢些。”吴大夫有些担心,“按夫人现在的身体底子,有胎儿,其实并非好事,会大损元气。”
“我也只能尽力,维持夫人母子平安。”
雍贤闻言,脸上的喜色少了几分,吴大夫出去之后,他犹豫的握着荣熹的手:“熹儿,不然。”
“三叔想说什么?”荣熹见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有些心急。
雍贤挥手叫丫鬟们都下去,声音带着几分犹豫和商量:“你身上伤口未愈,从前又伤了元气,现在要这个孩子,恐怕对你们母子都不好。”
“三叔这话,是什么意思。”荣熹皱着眉,担忧的看向雍贤,“难道,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自然是想让他平安落地长大,但前提是你平平安安。”
“若他会让你伤身,不如,不如先舍弃。”
雍贤见她深吸了一口气,赶紧说道:“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孩子肯定还会再有的,重要的是你不能有事。”
“不行!”荣熹一口回绝,“我怎么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呢!”
“三叔不要再说这个了,我是不会同意的!”荣熹知道雍贤的手段,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三叔,你若是,若是叫吴大夫偷偷下药。”
“孩子若是出事,我也不会独活!”
见荣熹态度如此强硬,雍贤也只好点头:“你放心。”
“你跟孩子都要平平安安的。”
没过片刻,见荣熹睡着了,雍贤就扯着吴大夫去了敬庭外,面色严肃的问道:“现在怎么做才能让不伤害夫人身体。”
“三爷的意思是?”吴大夫没太听得明白。
“夫人现在有孩子,不能吃伤药,身体又要承担两个人的供养。”雍贤顿了顿,“若是现在落胎,会不会好一些?”
吴大夫以为自己听错了,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丈夫,竟然为了妻子的身体,要打掉自己的孩子。
要知道在这种钟鸣鼎食的世家里头,血脉子嗣才是第一位的,吴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三爷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落胎势必会伤及夫人身体,到时候造成的损伤未必会比留下孩子小。”
“夫人现在虽不能服用伤药,但好在冬日天气寒冷,只要处理得当,伤口愈合虽慢却不会发炎,可以外敷些伤药以缓解。”
“至于胎儿,现在才两个月,等到五六个月的时候,夫人的伤口就已经痊愈,等到足月生产时,不会伤及身子。”
“三爷尽管放心,只要过了这两个月,其他的就都好办了。”吴大夫留了个话口,“若是那时夫人身体还未调节过来,四个月的时候,再落胎,也不晚。”
雍贤静思了片刻,对吴大夫道:“那这几个月就辛苦你了,开药用药时,你只记住夫人身体平安便好,不必顾虑孩子。”
“是,三爷这般深情,真是夫人的福气。”吴大夫点着头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