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杀头的死罪

卫康顺低垂着头,干到发白的一张嘴嗫嚅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些机器是做什么的,卫伯您比我清楚,别说只剩一架,只有边角也查得出来。”易明章淡淡道,将假钞重新放进了口袋里。

“明章,印假钞,可,可是杀头的死罪啊。”卫康顺的声音发着颤,那直挺挺的背,一瞬像是又弯了许多。

“卫伯,若是想找出杀害琳琅的凶手,这事儿,只怕是瞒不住的。”何况他印的是军钞,易明章也不想看着世家的叔伯,一朝犯下杀头的死罪,但他不是法,也做不得民众的主。

卫夫人不住的啜泣着,眼睛已然肿了一圈儿:“康顺,别查了,别查了。”

卫康顺摇了摇头:“人命关天,岂是我说了算的。”

易明章微微抿唇,见卫夫人起身,直直的朝他走来,噗通就跪在了地上。

“卫伯母,您起来!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毕竟男女体质不用,易明章稍稍用力,就将人架了起来,卫康顺连忙扶住。

“明章,你我两家是世交,你看着琳琅长大,我呕心沥血养大的女儿,如花似玉一般,就这么没了;但,我已经死了女儿,不能再没了丈夫,伯母求求你,我们不查了,警局大把的案子,拖着耗着也就稀里糊涂的结了,我们不查了,不查了”

卫氏死死抓着自己丈夫的手臂,整个人似风中柳絮,摇摇欲坠,卫康顺抹了把泪:“明章,我.”他哽咽住,不知道该不该点头。

“嗬嗬.”卫氏捂着胸口喘息着,卫康顺连忙拿了保心丹出来,给她服下,叫来丫鬟,“扶夫人回房歇息。”

“康顺,你,你听我的。”卫氏扶着丫鬟的手,捂着胸口,说一个字都要粗喘一口气。

“好,你先回去,我跟明章说。”康顺安抚着她的情绪,叫人带回房。

见卫氏走远,卫康顺才收回目光,身侧的手无措的握成拳又松开,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明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伯父,眼下就算我不管这事儿,但马脚已经露出来,就算警局再酒囊饭袋,还有韩秉在,他会查下去。”易明章道。

“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人为,才导致魏衍要报仇?”易明章问道。

“是。”卫康顺认命似的,长舒了一口气,愁云惨淡的脸上,沟壑纵横。

“日前,军政府发行了军钞,沪上几家印刷厂联系到我,说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军钞造出来,他们会用两倍的价格买去;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我是老了昏了头,当下就接了单子。”

“双倍价格购入?真钱换假钱?”易明章疑道,这怎么看,沪上都是赔本儿生意。

“我起初也疑心,但那人二话不说就甩了两千两银票,跟我说,东西他们提供,我只管出个厂子做,东西出来了他们买,至于去向,就不是我该问的了。”卫康顺眉间紧蹙着,自嘲的叹着气,嗤笑了一声,“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不过是做了他们的枪杆子,去内斗,去送命。”

说到这儿,易明章明白了七八分,陈其美一上任,掌沪上大权,本就惹得一杆子人眼红心热,恰逢时局紧张,民生凋敝,军饷难筹,才临时决定发行军钞;令才发布,就让人钻了大空子。

市面上一旦出现伪造的军钞,就会惊动整个金融界,引起的惊慌,足以对军钞的信用造成重创。

到时候不仅军政府在民众心中的信用一落千丈,连陈其美也难辞其咎。

“他们收了第一批货,没过几日,我便看到假币流通的新闻,本打算就此收手,谁知道这个时候厂里也乱了锅。”

“我原本告诉他们的是,卫家接到了政府的单子;没想到后来,一个叫陈大石的发现印刷的是伪军钞,竟然拿着钞票直接闯进了府里,告诉我,要是不想此事外传,就给他一万两银子封口。第一批货卖出去才十万两银子,他张口就要十分之一。”

“即便是这样,我也认了,我对他讲,工厂停工,此事到此为止。”

“消停了不过两日,那天,只有夫人自己在家,那间厂房的工人全来了,十六个人,一人握着一张假钞;告诉我封口要封全,不能厚此薄彼。”

“我接了电话就赶回来,为了压住此事,宁可多出六万银子,人心不足啊。”卫康顺布满皱纹的眼角,透着对世态炎凉的无可奈何,那是看透了春去秋来,人世沧桑的目光,可惜,他看透的太晚了。

那双手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着:“若他们没有那么贪,我也不会下此狠手。”

“五万两,一人要五万两!这是什么世道?十六个人,他们张口就要八十万两,我白手起家,一辈子的家业,也不过如此。”

卫康顺戴上眼镜,直视着易明章:“明章,若是你,你会给吗?只怕你要下比我更重的手,那也不会有今日报不报仇的事了。”

易明章淡淡道:“凡事若可不做便留,若非做便该除根。”退一万步讲,这样的事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如果发生了,别说那十六个人,连同他们家人,他也不会留一个活口,这是丰家给他的教训。

“我若当时这样想,也不会有今日种种了。”卫康顺仰头望着房顶,这一辈子大风大浪的走过来,没想到栽在了这儿,还折上了他的女儿。

“琳琅,我的琳琅。”

“她有什么错呢,自小百般呵护的养大,没淋过一滴雨,没受过一丝风寒,如今到了年纪,我连夫家都给她看好了,那杨钊也对她一见钟情。”

卫康顺看向易明章:“其实我与你伯母,原本一直属意你,不想你成家早,心愿落了空。你伯母身子不好,卫家也只有琳琅这一个孩子,这是我的掌上明珠啊!我把这一辈子的路都给她铺好了,从生到死,都想让她在锦衣玉食堆儿里,都是我的造的孽啊!”

年过五旬的男人,一双细长的眼中满是氤氲,摸爬滚打一身的伤,也从未掉过一滴泪,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哭,作为一个父亲,为女儿落泪。

“这些人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死在他们的贪心上。”他抬起眼镜,抹干净了眼睛,双眼空空的望着门外砖路,“我卫康顺,也倒在了一个‘贪’字上。

易明章看着他,发觉人其实是在一瞬变老的。

黄土埋骨,又添少年墓。

可卫琳琅这座新坟,是他这位父亲亲手挖的。

卫康顺双眼淡漠的望着一处,瘦削的脸上,爬满了憔悴的纹路,每一道沟壑中,都写着经年的风霜。

或许从前也是这样,但现在少了一股气儿,活人的生气。

世人求利,则托刎颈之欢;争路,同构刻骨之隙。

政客稳坐帘后搅弄风云,轻而易举就将黎民万众置于水深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