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肃对叶南枝的过往一清二楚,却从未与他敞开了谈一次,他以为这样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尧姑暗夜潜入永嘉城中,将秘药洒进了行军的水中,雍肃里应外合不做赘述,第二日一早,大军畅通无阻,兵临永嘉城下,城门楼不见一人。
司令程常胜半夜昏死,被抬进府中,到现在还没睁开眼睛。副司令见兵力难敌,未免无谓抵抗,便打开城门,献了城。
雍肃不费吹灰之力,扭转战局,占了永嘉城,从此肩负了五百万人的生死存亡。
万事尘埃落定,雍肃一路赶回江盛的时候,满心想着的都是叶南枝。
事已至此,他还是想听叶南枝的解释。
孟良鄘得了信儿,知道雍肃平安,还夺了永嘉城,提在嗓子眼一口气总算是落下了,急忙问道:“义父人呢?”
“在叶园。”下人说完,孟良鄘便匆匆忙忙的赶去了。
雍肃一到叶园,下人便上前阻拦:“督军,叶老板病了,不宜见客!”
“督军,督军留步!”
元洪在前面将人推向一旁,给雍肃清出一条路来,那张脸上的寒气四溢,大步迈进府中佛堂,见叶南枝背对着他跪在软垫上。
声音平淡无波:“你来了。”
雍肃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握着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你是来杀我的?”叶南枝翻掌,叩首,直起身来,似乎做好了一切准备,静听天命。
雍肃看着他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一步迈上前去,抓着他的衣领将人转过来:“你明知道想要我这条命,一刀子捅进来,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通敌叛军,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为什么要杀你?当日事与你有何瓜葛。”叶南枝摘下手腕处的佛珠,握着雍肃的手给他戴上,“阿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冤有头债有主,可那几个老东西早早就死了,我的仇找谁报去?我得有一个出口,有一个活下去的念想。”叶南枝顺势倚在他的怀里,“自从阿姐死了,我在这世上就已了无牵挂。一个人若是脚下没东西拴着,飘来飘去还不如鬼。”
“阿雍,你去街上看看,父母兄妹,人人都有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过。”
叶南枝抬头看向他,纤瘦的手掌抚上雍肃的面颊:“阿雍,我好累,也该有个了断了。”
雍肃搁在膝盖上的手掌,将他耳边的鬓发向后拢去:“三哥不会放过你的,我送你出城,永远都别回来。”
叶南枝笑着,口中溢出血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都不重要了。”
“南枝!”雍肃看着掌心的血,心口发颤,朝外面大喊,“叫大夫!叫大夫!”
“阿雍,让我再看看你。”叶南枝一口口的向外呕着血,脸上笑容凄艳,“拧巴着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到头儿了。我真后悔回江盛来,早知道要经受这么多事,还不如一早就死在外头了。但是,那样我就遇不到你了。”又是一口血,将身前白衣打湿的殷红一片。
雍肃眼中发热,一滴泪顺着眼角掉在叶南枝的脸上,“别说话了,我叫大夫救你,不会有事的。”
“戏迷们还等着你过些日子的贵妃醉酒,南枝.”雍肃握紧了他的手,不断的看向外面:“大夫呢?怎么还不来!”
叶南枝声气愈发虚弱:“我不在乎,他们;这么多年,来我府中的人,如,过江之鲫。阿雍,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会的,大夫马上就来了,不会的。”雍肃扶着他,手掌不断擦着他流出来的血,惊慌之色溢于言表。
“良鄘那孩子,我看不到他登台了;死之前还能见你,我,高兴。”叶南枝气若游丝,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你醒醒,别睡,南枝。”踩着人尸血海走出来的男人,抱着怀里的人浑身发抖,像是捧着易碎的薄玉,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
大夫赶到的时候,叶南枝手都冰凉了。
雍肃抱着浑身是血的他,僵直的坐在那里,还是雍贤叫人来料理的后事。
那几日,雍肃日日守在灵前,日日不眠不休,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青葱的胡茬遍布满脸,一身萧落,憔悴不堪。
孟良鄘看着他形容枯槁,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跟着一起熬得嗓子哑了。端着一盏燕窝银耳羹,走到雍肃面前:“义父,你两天没吃东西了,身子吃不消的。”
雍肃听见他的声音才抬起头来,溃散的目光渐渐凝聚,问道:“嗓子怎么哑了,元洪,叫大夫来。”
“义父,汤羹。”孟良鄘跪坐在他身前,雍肃接过羹盏,一饮而尽,放下碗时,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那双眼像鹰鹫盯着食物,看的孟良鄘心中发慌,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低低出声:“义父。”
“回吧。”雍肃收回目光,垂眸摸着腕间的佛珠。
一年后,孟良鄘登台。
一曲贵妃醉酒,给台下人的身子都唱酥了,彩云止步,梁音不绝。
唱罢,留下满戏园子死一般的沉寂,随之喝彩声雷动,几乎要将房顶都掀开,
那日的登台亮相,几十年后,这辈人老了,都当传奇般讲给自己的孙男绿女听,孟良鄘就这么在戏园子里青史留名了。
这一年,他十六岁,刚下戏台,就被督军府一直队伍护送着回了雍家,戏迷连面儿都见上。
这样有出身的名伶,他们便是有旖旎心思,也值得望之却步。
雍肃在府中摆了酒,请了江盛几个世家作陪,连易明章,沈业,苏娘也都到场了。
督军府是前所未有的热闹,苏娘席间频频与孟良鄘交谈,她面若桃花,娇艳动人,孟良鄘有些不敢看,始终谨守礼数。
宾客散尽后,孟良鄘跟着雍肃去书房,酒醉朦胧的雍肃,将桌上的锦匣递过:“这块玉,是你师父家传的,今日没丢他的脸,收着吧。”
“谢义父。”孟良鄘接过,小心的拿着。
雍肃轻笑,恍然间发觉,他已经出落的光风怀抱,不染世间尘;他靠在椅子上,一股前所未有,难以自抑的欲望,从心中升腾。他像是看到城楼失火,眼中满是狡黠:“谢我?你想怎么谢我?”
陈年往事至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