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姑从怀中掏出一青花瓷瓶,递给雍肃:“这是几年前在苗疆得的秘药。”
“丰家的?”雍肃沉声问道。
“是。”尧姑点头,“这药药性猛烈,倒一滴在水中,便可使人口干舌燥,任何事物吃下都回吐出来,水刚进口,变会化作汗液流出,直到人干涸而死,才可解除痛苦。”
“丰家的东西不能用!当日他们便是用它残害四象门众,如今我若是用了,与丰家何异?”
“你要是想拿下永嘉城,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如若不然,现在就退回江盛!”雍贤不容置疑的说道。
“三哥!粮草军备齐整,再给我一日。”
“我能给你一日,我们的士兵呢?”雍贤一贯温润的面庞冷若寒霜,那股沉穆镇定,让尧姑看到了他曾经指点疆场的样子。
雍贤将药递给尧姑,稍稍犹豫:“这件事,还要托付给你。”
“三爷放心。”尧姑拿过药瓶,转身离开了营帐。
雍肃站在原地,紧蹙着眉:“三哥。”
“你要攻的是永嘉城,守城的士兵必定会惨死,既然如此,何不尽早给他们一个了断。”雍贤坐在一旁,沉如泰山。
雍贤拢了拢身上的外套:“阿肃,你现在做事,不要再想怎么做,看结果。只要能达到目的,过程不是最重要的。”
“另外,兵械粮库怎么会突然被烧,你要心中有数,走的近的权贵中,还有谁能将这些军中禁事了解的一清二楚?”
面对雍贤的话,雍肃张了张嘴,一个辩驳的字都说不出:“三哥,他,或许是军中有人说走了嘴。”
“军中?”雍贤端起茶喝了一口,“军中所有人的底细,都在雍家祠堂里搁着,日日有人去查探行程,兵士的行程最是一清二楚。他们不要命,难道还不要家人的命吗?”
雍贤俊美如俦的脸上,极为阴沉,将手中拿的茶盏重重砸在桌面上:“叶南枝!”
“你难道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的家世?”雍贤逼问。
“三哥,我知道。”
“你与戏子走得近,世家公子,多为常事。可你既然知道他身份,为何不加防备?”雍贤起身,缓步走到他身旁。
“当日丰家事败,他父母难逃一死,当日族长念及孩童年幼,放虎归山。你竟毫无戒备,但凡今日稍有差池,就是满城百姓的水深火热!”雍贤说道情急之处,捂着心口重重的咳了起来,血丝殷在手帕上。
雍肃掀袍单膝跪地,扶住雍贤:“三哥,我知道错了,你别气坏了身子。”
雍贤甩开他的手,堪堪站稳:“我这具残躯,活不过五十岁的年纪,你却还让我如此操心。雍肃,你记住,你是督军,是江盛的督军,你肩负着的是江盛三百万百姓的生死存亡!你享着百姓供养,享着这份尊荣,就得将儿女私情往脑后抛!”
“今日一个叶南枝,明日又是谁?我若是哪天死了,难不成要在天上看着你兵溃颓城,保不住自己的命就算了,还要搭上雍家上下,四象门和江盛百姓的命吗!”雍贤是气极了,嘶吼出声。
雍肃心中翻腾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湮灭,这次如果不是雍贤早有防备,此刻城中定然是兵败山倒,火烧连云的惨像。
思及此,雍肃取出腰间短刀,割断衣袍一角:“三哥,今日还有战事,我借袍替首,用这条命保证,此事绝不再犯,若有再犯,便自谢天下!”说完将刀和衣角搁到桌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起身走出营帐。
雍贤捂着胸口坐下,喘着粗气,心中一时间分不清这是好是坏。
他知道雍肃性子本就阴鸷,自从叶南枝出现,才变好了许多,从不听戏的人,日日往戏园子里跑,非要将京剧、昆曲琢磨透了。
连话本子也看,他看在眼里是欣慰的,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自然希望雍肃肩负重任的同时,又活的轻松自在。
谁想到他一番彻查下,竟发现叶南枝就是当年施家的孩子,本名施南枝,还有一个姐姐施南槐。
当年与丰家一起叛逃出四象门,被四位家主抓回,所有人十六岁以上的人,当众灌了鹤顶红。
念及孩子幼年,不忍下手,便将他们送到了滇缅偏远之地,不想沈家一位姑奶奶竟与其中一个男子私定终身,背着家里将人放了,一同私奔。
丰家余孽就这么残存了下来,施南枝与姐姐一路找回来,在城中隐姓埋名,能接近城中权贵最好的路,便是唱戏。像他上一任岳老板那般,唱的红透江盛,权贵世家没有不献殷勤的。
施南枝跟姐姐拜入梨园,学了戏,姐弟俩相依为命,因是外来人,根基浅,性子又桀骜,没少受苦遭难。
姐姐一张脸生的花容月貌,竟被混码头的冯老大看上;姐弟俩美的雌雄莫辨,那日冯老大手下抓错了人,竟将施南枝当施南槐抓走了。
一夜过后,十几岁的少年,便像是被雷劈了一般,险些跳了江。
冯老大甚至想将姐弟俩一同叫进府中,施南槐以死相逼,才绝了他这个念头,也是那次,施南槐彻底进了冯府。
偶尔偷偷跑出来探望施南枝,他无意间便能看到姐姐被打的满身伤痕,才知道那个冯老大早年跟人打架伤了身子,房事上,十分变态。
渐渐的,施南槐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后来,再也没有出来过。
整整过去一年,施南枝到了上台的日子,头一天跑到了冯府,想让姐姐去看一看他。
不料花了大价钱打听,冯府的人却告诉他,这人半年前就死了,尸体在乱葬岗,这会儿早就不知道被蛇虫鼠蚁啃成什么样子了。
施南枝痴痴傻傻的打听着死因,下人接了一锭银子,叹息的摇了摇头:“可惜,那么个天仙似的美人儿,竟是被活活打死的,那日去收尸的家丁,跟我住同屋,说是跟老爷那事儿还没完,就气绝了;仿佛是给喝了什么药,那姑娘身子骨本来就弱,那药性又烈,一来二去就死了。”
听完这话,施南枝没有不疯的道理,一路跌跌撞撞的回了叶园,对着镜子做了一宿。
大半夜的,看着镜子里的人,他仿佛看到了姐姐在他身后,双手扶着他的肩说:“好好唱,一直唱下去,唱它个天塌地陷来!要么就不唱,左右一辈子到头都是个死,你可得出人头地,给咱们家上下二十七条人命,给我报仇!”
天一亮,跟着鸡叫声,施南枝才回了魂儿,照着镜子抽了自己好几个大嘴巴。
面无表情的换上了戏服,一笔一划的勾勒着妆容,活了十六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平静。
若不是手指感受到呼吸,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镜子里的是个游魂。
唱戏便是这样,要么初登戏台,一开嗓亮相就惊艳四座,从此一曲骊歌抵万金;要么就慢慢唱,唱到功夫深了,名气也一点点积攒起来。
他上边那位岳老板就是这样,如今三十多了,脸上也快有了褶子,才刚刚积下厚名声。
施南枝不一样,就像他后来见到孟良鄘,也知道他不一样。
他们天生就是为了唱戏生的,没有别的活路了,这行就是唯一从出处。
这一登台,他满眼都是昔日家中繁荣景象,姐弟和睦的场景,情至浓时,台下掌声雷动,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人才了,老戏迷们不能不激动啊。
从此,叶老板的名头便被叫开了,全国的巡演,拿着钱开钱庄子,开绸缎庄,置办田地,打金首饰。
施南枝随着那晚的月光死在了镜前,叶南枝跟着清晨的鸟鸣活了过来。
后来冯老大不明不白的死了,被人发现时,耳朵鼻子都被削了,两只眼睛的位置,盛满了虫子。
与其说是找到了尸体,还不如说是尸块,手臂,腿,都没了,只剩个圆滚滚的身子,吓得不小心经过的孩子哭嚎个没完。
胆子小些的妇人直接便晕过去了,叶南枝却在一旁笑着看这一幕。
雍肃总以为自己真心相待,以叶南枝的性子,定能放下从前之事。
不料有些东西,不是后来可密弥补的,只有一命对一命,三刀换六洞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