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一早,沈业醒时,骆善正一动不动的站在镜前。沈业恍惚记起昨晚,这块古铜镜上覆着一块红布,因为夜深疲乏,他并未在意。现在看来,镜子居然一直正对着床榻方向。
“善儒?”沈业喊了她一声。
“二爷醒了。”骆善回过神,目光从镜中抽出,温和的笑道,“我去叫伙计送早饭上来。”
沈业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两道剑眉不着痕迹的蹙起,性子怎么突然这样柔和。
回江盛的这几日里,阿湛忙着调查名录,沈业也被青帮事务缠身,不得空隙。
初九这日是荣熹大婚,沈业刚吃过早饭就被沈清峰拉着去拜贺,走之前想起几日没见骆善了,便问丫鬟:“骆小姐呢?”
“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出城了。”
“出城?”沈业看了眼手表,已经将近十点,“去哪了?”
“姑娘只说她先去城外转转,在俞山下的亭子里等二爷。”
沈业心底莫名涌起一股极其不安的波动,对阿湛道:“备车,去俞山。”
“那王府呢?大当家的交代二爷一定要去。”阿湛问道。
“有大哥就够了,快走!”沈业强压着心悸,催促道。
荣熹的大婚之日,喜乐从凌晨就开始吹打了,从里到外满堂的红彩,张家为表示郑重,连迎亲的马车都好一番折腾,车厢外漆了金,华盖镶缀翠玉,马鞍流苏金镂;沿街的商铺老树,都挂上了红绸带。
看热闹的百姓比肩继踵,都想看看格格出嫁是什么样的盛况。
王爷府宾客齐聚前堂,有说有笑的。
“要说这王爷府就是不一样,人家娶亲都是往回娶,这娶格格就不一样了,是要住进来做驸马爷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驸马爷呢,就是宫里那位,我看也。”
“可不敢说!这犯上作乱的话你可别瓜连着我!”
“看你这点出息,如今江盛说了算的人,可不是皇上!”
江盛没人不知道雍荣两家恩怨的,清光绪十一年,为御外辱,雍将军携数千将士南下,在抗法将领冯子材率领下,死守镇南关,歼敌甚众,相继收复凉山、朗甲等失地。不料在法军溃败难逃之际,清廷却把军事上的胜利当作求和资本,签订《中法停战条件》《中法天津条约》,致使法不胜而胜,中不败而败。
除了尚且年幼的雍谏、雍贤、雍肃外,雍家全部战死镇南关,青山埋骨,魂属他乡。
为了家族存续,才貌名满北地的雍家大小姐嫁入王府为侧福晋。
院子里闲话的宾客一见雍肃进来,连忙作揖寒暄。雍肃刚坐下,就听身后道:“这不是雍三爷吗!可是有年头没见着了!”
雍肃转头看去,雍贤穿着一身月白长褂子,衣袖边沿滚着兔毛,看着极其厚重;穿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上,竟让人担心衣服会将人压垮了。
“三哥。”他上前替换小厮,扶住雍贤手臂:“其实三哥不必来这一趟。”
“我不来?咳咳咳”雍贤皱眉,眼角浮了一层淡红。看着雍肃望向府外的视线,沉沉道:“不用看了,你那队人马我已经遣回去了,来贺熹儿大婚之喜,用得了那么多人吗?”
雍肃眼底喜怒不明:“三哥,如果不是她,大姐不会成如今这样。”
“老一辈的恩怨老一辈已经还了,你也算看着熹儿长大的,何必殃及她呢。”雍贤缓缓坐下,目色悠深。
“三哥说的是。”雍肃不再争辩。
雍贤知道,这个弟弟从小到大认准的事,就一定会做,劝是无用的,他只能尽力在旁阻止。
堂内不少年纪轻的,不知道雍贤这号人,神雕斧琢的一张脸,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引来无数注目。
祝奉尧心中惊叹,痴痴的想:我能见着这样的神仙,真是天地造物恩赐。磕磕巴巴的问道:“这,这谁啊?怎么督座都对他这么恭敬?真好看。”
祝老爷子闻言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心道自个儿孙子没见识,雍贤年轻时别说姑娘了,连一众世家公子都去请媒说亲过。
“你毛头小子嘟囔什么呢!这是雍三爷,当年雍老爷子战死镇南关,扔下一大家子人,和打的没剩几个的雍家军。还是三爷挑了大梁,没几年又扯出一支队伍来。”
祝老爷子说完,看着孙子摇了摇头:“你十七,三爷当年也十七,真是人比人得死。”
“那雍家现在怎么是督座说了算?”祝奉尧小声问道。
“前些年威海卫一战,伤了心肺,一家子都是忠良啊!”祝老爷子拄着拐杖,低叹了口气,想那雍家的姑奶奶,当年他可是给自家儿子看好的。谁知出了那么大的变故,进了王府深宅,最后落得亲骨肉溺毙,和离入庙为尼。
荣熹早已穿好了凤冠霞帔,坐在镜前点着红妆,宝儿在一旁心情忐忑:“格格,雍家的人来了。”
周围几个婆子面面相觑,荣熹一扬帕子:“差不多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
“谁来了?”人走后荣熹问道。
“雍家三爷和督军都来了。”
“三爷来倒也罢了,雍肃.”荣熹一时也没了底,握紧了腰间的荷包:“无妨,若是他们要闹就只管闹,越乱越好,左右我今日也是要死的。”
“呸呸呸!”宝儿连着啐了几口:“格格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又压低了声音道:“那是假死!”
荣熹轻笑出声,随即无奈的垂下睫毛:“但愿今日别出什么变故。”
“时辰都到了,怎么还在这坐着!”张氏从外面走来,一身缀金累玉,看着倒比新娘子还要喜庆。“快快快!把盖头给格格披上!”
婆子丫鬟连忙提裙引路,拥簇着荣熹走向屋外。日暮黄昏,大地都是温柔的眼色,她只觉得耳边礼乐嘈杂,像提线木偶一样,一步步完成了繁冗的仪式。
新人拜堂,司仪立于堂前喊道:“吉时已到,今有两姓联姻,缔结鸾俦!盖闻,天地玄黄,夫妇为人伦之始;宇宙洪荒,合卺乃王化之源。是以,俪皮为礼,玉帛相传;伏愿效鸿案之好,结琴瑟之妙。百年好合,祥叶螽麟;同心同德,五世其昌。”
“行庙见礼!一叩天地!拜!”
荣熹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儿,这就是她的大婚,在满城世家的注目下,嫁给庸懦的表哥。即便知道一会儿吃了药,一切就会结束,可还是觉得恍惚。
“升!”
一切声音都变的低弱,隐隐约约的,她仿佛灵魂出窍,站在堂下人群中,看着台上的自己,像个戏子一般,演给众人看。环顾四周,多少人就是这样开始了下半生,浑浑噩噩的过完了一辈子。
“二叩高堂!拜!”
“升!”荣熹扶着丫鬟的手缓缓起身。一遍遍在心里演练着,一会儿去了后堂,要怎样避开丫鬟婆子吃了丸药,要怎样装作薨逝交代后事,什么语调,什么做派。这么想着,紧张的冒了冷汗,洇湿了手心握着的红绸带。
“夫妻对拜!拜!”她是格格,不必跪拜的,她看到张忱生掀起大红衣袍,跪拜在地。心道,今日过后,这人便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了。有一个婚礼上薨逝的妻子,不知道他要受什么非议。如此一想,心中对他的厌烦反而少了几分。
“升!”司仪笑着喊道,‘礼成’二字还未出口,就见新郎眉目紧皱,面色霎时灰白,捂着胸口向前喷出一口鲜血。
堂内瞬时大乱,宾客起身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了?”
“怎么吐这么多血?不会是有什么病吧?”
“这婚事不会”
张氏面色大变,腾的站起身来:“快!快叫大夫!去宫里请太医!快去!”甩开丫鬟的手,与张忱生父母一同扑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