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一行人向江盛城外的罗刹海市驶去。骆善上了车,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沈业的腿上,又很快移向窗外,心里暗自合计着,他这的身子骨,跟着一起去罗刹海市,多少是有点累赘了。
沈业淡笑:“怕被我拖累?”
骆善赶紧笑道:“哪能呢,二爷说哪的话!我不拖累各位兄弟就不错了。”讪讪的收了声。
沈业问道:“你是青云观的弟子,怎么做起了白事生意?”
“我不是观里弟子。”骆善蹭了蹭鼻尖,“姑姑从观门口捡我的时候发现是个女孩,怕让我入观来日后悔,就只将我在观里养大。我八字薄,能见到不少东西,但我胆儿大,这不就干这行了吗!”
沈业似乎对这饶有兴致:“所以坊间相传,你扶鸾摇卦极准,所言非虚了?”
前面的司机和阿湛也来了兴致,从后视镜看了骆善好几眼,她颇有几分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有的时候啊,人骗人是再平常不过了,可鬼神不会,他们要么穷凶极恶,要么十分单纯。二爷若是有兴致,不如改日我给你算算!”
“但是扶鸾颇耗心血元气,所以这钱银上耗费的也要多一些。”
沈业低笑出声,眉目刚柔缓下来;就呛了口风在嗓子里,立时止不住的咳起来。骆善见他熟练的从西装衣袋拿出手帕抵在唇前,欺霜赛雪的脸竟咳出了几分血色。
“二爷。”阿湛转身递过葫芦玉瓶,沈业倒出指甲大的黑丸,含在口中才渐渐平复。
荣熹的大婚之日定在十二月初九,王府没有嫡出的儿子,张氏扶正后荣安便成了荣贝勒,如今娘俩正盘算着能收多少银子,怎么个分法。
“给荣格格的贺礼准备好了吗?”雍肃手里的毛笔在纸上游走,墨痕深深浅浅,一副山水画渐显形状。
“早已备好了,督座的意思是?”江流在旁边觑着他的神色问道。
“从前事忙,无暇顾及,现在北地太平,也该贺一贺这位格格的大婚之喜。”雍肃扔下毛笔,墨迹四处迸溅,俨然一副深宅假山水榭图,只是那池子里,俯横着一个男孩的尸体,手脚都已泡的浮肿。
江流看着那画,心道这一母同胞到底是不一样,大小姐自从与荣王府和离,已经皈依佛堂多年;但这佛堂外,雍肃的动作可从没停过,不禁轻叹:“当日若不是为了雍家,大小姐也不会嫁入荣王府为侧室,华哥儿更是没的冤枉。如今风水转抟,荣王府只差一个熹格格了。这事结束,大小姐也算了却一桩夙愿。”
“但愿如此。”雍肃忽的想起久未谋面的雍贤来,“三哥近日怎么样?”
“三爷守着他那一亩三分地,一点风浪也没波动过,毕竟手无军权,商贾之势再强也无用处。”江流摇着扇子笑道。
“留意着些。”
“是。”
到罗刹海市的时候,车窗外天色已经晚,车停住,骆善也随之惊醒:“已经这么晚了?”
阿湛看她这反应,不禁咧嘴一笑:“哪啊!这是罗刹海市,终年不见天日的!”
“哦。”骆善推开车门,刚站稳,便见城门处围成一圈的大汉,浩浩汤汤的朝这边走来,头顶犀牛角,夜叉面具,执戟婆娑而舞,一阵弋阳腔的折子戏铿锵而出。
“他们在唱什么?”一阵阵浑厚古朴旧调,激荡在空气中,透着天际暮落,悠远的苍凉,唱的人心从头至尾都通透了。
“《目连传》,这是鬼戏。他们觉得歌声可以洗清外人身上的晦气。”沈业沉声道。
骆善回头,见沈业和同行的人都戴上了黑色斗笠,自己两手空空,显得格格不入:“你们哪来的斗笠?我咋没有?”
“善儒,你好歹也是做白事行当的,怎么连罗刹鬼市的规矩都不懂啊?”阿湛毫不留情的嘲笑道。
“别废话!”
“罗刹鬼市里,女子为主,母系为尊;男子是不能露脸的。”阿湛的声音透着几分不服气的意思。
“哦。”骆善笑着走到阿湛身旁,手臂没正形的搭在他肩上:“这么说你们都是我跟班了?去,给我找个凳子!”
“你!”阿湛瞪了她一眼,见沈业不置一词,只得忍着气转身向一旁走去。
骆善看他那呆劲儿,觉得可爱的紧,转头问道:“既是鬼戏,怎么不见牛头马面?”
“头顶犀牛角,手中执戟的夜叉,是牛头;身后长尾的是马面。这里没有戏装,都以各自特点装扮。”
“这,这唱的不是《小尼姑落山》吗?”骆善站在沈业身旁,声音压下去了两度:“万恶淫为首,这戏不是早就禁了吗?”
“要是守阳间的规矩,这还叫什么罗刹鬼市!”阿湛嗤笑道,扔下凳子:“坐吧!”
骆善刚要坐下,沈业便转动轮椅:“走了。”
“诶你这人!”骆善紧跟而上,“咱们这是往哪走?”
“咱们去见斋肉娘娘,没有在她那买不到的消息!”阿湛推着沈业的轮椅,脚下向生了风似的,走的飞快。
骆善发现这沿途入眼的都是女子,或纤瘦如柳,或珠圆环肥,美丑不论,皆长裙抹胸露肩,鬓发飞扬飘逸。无忸怩,无愧色;无一不恣肆,无一不坦然。骆善心中暗道,真是奇景,倒像是与世外完全颠倒的世界一般。
更有甚者,竟有一黝黑美艳的女子,当街扯住了阿湛的腰带:“贵客远道而来,何不与我欢度一夕!”
“不不不了,对不住对不住。”
“哈哈哈哈哈。”骆善忍不住大笑,不用掀开他黑色斗笠,也知道那张脸有多红,因为露在外边的手掌,已经像被开水烫过似的,红的骇人。
“二爷,阿湛怎么这样呆?”
阿湛立刻辩白:“你可别笑我!这里常有男子被劫,几夜未归的更是屡见不鲜,偏鬼市规矩怪的很;若是男子被哪个姑娘带走过了夜,就要留在这做新郎,再也走不出鬼市了!”
“那你日后万一娶不上媳妇,来这不就行了?”
“这次是有沈家的令牌,这里平头百姓可进不来!”阿湛嘟囔着,抬起手掌伸进斗笠里擦了擦汗,着实被刚刚那姑娘吓得不轻。
这路越走越窄,最后停在了一座府门外,一行人面前的灯笼变成了赤红色,骆善职业病都快犯了,还以为自己在送魂。
沈业将四象令递给阿湛,嘱咐:“不得强求。”
“是。”阿湛接过四象令,指肚在凸起的白虎上抚摸,行至门前,恭敬道:“江盛沈家,携白虎令,求见斋肉娘娘。”
门前带着白色斗笠的书童,双手接过四象令:“烦请稍候。”
不过片刻功夫,小童便走了出来,越过阿湛,直接来到沈业身边。因沈业坐在轮椅上,小童便单膝跪地奉上白虎令:“斋肉娘娘说,城中阴阳失调,四象不稳。查清此事,以此行所得之物,交换所想之事。”
骆善后边那句倒听懂了,用查清这事儿的战利品,换人尸的秘密。都火烧眉毛了,还整这事儿,没好气儿的问:“什么阴阳失调?啥意思?”
“近一年,城中十四岁女子失踪三百零九人,皆为处子,这是名单。”小童说完一揖便离开了。
“唉!”骆善喊了一声,惊愕这小童的脚力,不过转身的功夫,人就消失在门内了。
“他们连名单都有,怎么不自己查?”
“罗刹鬼市的人,天赋异能,但从不离开此地;所以就有了以物易物的规矩,外边的人求,就拿里边人想要的换。”沈业盯着那道大门,淡淡道:“走吧。”
骆善拿过名单端详:“十四岁,处子,女子”想起近几年江盛的变革,问道:“自从四大家族接管北地,青楼便大量削减,如今仅剩的几个,也难见十八岁以下的姑娘。且不说四家的威信,单单督座的军令,就没有几个人敢阳奉阴违。”
想到这,她好像走进了一个迷宫,似乎一道本该很好解的局,直晃晃的走进了死路:“可若不是青楼,这三百多个姑娘,会去哪呢?”
沈业此刻也是疑窦丛生,就算有哪个青楼敢暗地行事,也绝不会有三百个孩子这样大的数量。“阿湛,将名单上这些姑娘的家庭住址,详细情况都查一遍。”
“还有生前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见的人。”骆善说完,感觉似乎有点为难人的意思,补了一句:“如果查得到的话。”
“是。”阿湛应道。
沈业一行人出罗刹海市,发现天色已晚,便打算在附近歇下。此时沈清峰也刚离开码头,回沈园见家里冷冷清清,心下不悦,问道:“二爷呢?小姐呢?”
管家道:“二爷说去查人尸的事儿,小姐还在苏府呢,说想在那住几天。”
沈清峰一拍桌子,怒道:“二爷那身子骨,他要去你们也不拦着?还有小姐,我平日忙,你们就是这么纵着她的?”
沈德荣摇着扇子:“大当家的放心吧,二爷带了一伙子弟兄,阿湛也贴身跟着,不会出乱子。小姐是在西洋留学的,何必用咱们这些老古董的规矩缚着她?”
“唉!”沈清峰一叹,说不出的凄楚。
自从沈大奶奶被关进了地下室,沈清峰就一日赛一日的形容消瘦,德师爷抬手给他斟了盏茶:“大奶奶这一走,像是把沈园的人气儿也带走了。一大家子没个主事夫人,是要散架子的。大爷可有什么打算?”
“娶亲这事还是在老二身上下功夫吧。这人若是彻底没了倒也罢,可你看宜珍如今这幅样子,十几年的夫妻情分,她在底下不人不鬼,我也是彻夜难眠。”
“大爷也得顾及身子。”
沈清峰点点头,黑沉沉的眼袋泛着几分倦意:“对了,荣王府的贺礼准备的怎么样了?”
德师爷道:“备下了,时值乱世,这高门王侯行事也不讲规矩了,亲事结的如此匆忙。”
“好歹也挺大个景点,怎么就这一家客栈?”骆善抬头看了看琳琅满目的长街,连小青楼都有,就是没第二家能落脚的地方。
“听说之前这一条街都是客栈,但后来都改成了其他商铺。”阿湛推着沈业,边往里走边说道。
“为什么?”
“除了这家客栈,其他都闹鬼,死了十几个人呢!”
“就因为这?”骆善嗤笑一声:“说不定那些鬼都是这家老板雇的。”
阿湛察觉到小二看过来的眼神,连忙瞪了她一眼:“你怎么不再大点声!”
转而笑呵呵的说道:“开四间上房。”
小二瞥了几人一眼,低头忙活着拢账:“上房就一间了,柴房还空着,住不住?”
阿湛为难的看向骆善:“那今晚二爷若想喝茶,就劳烦您了。”
“你住哪?”骆善问道。
“我跟兄弟们在车上凑合一晚。”阿湛假笑着说道。
“哦,那行,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他的。”骆善一扬下巴,接过钥匙,推着人上了楼。
进屋便解了衣扣,打算脱外袍,忽的想起床上还坐着一人呢。尴尬的把耷拉到腰上的衣服又披了回去,转头笑道:“你喝水吗?”
“不喝。”沈业淡淡道。
“那早点休息吧。”说话间,骆善已经单膝跪地,往下扯他的靴子了。沈业眸色一乱,连忙按住她的手:“我自己来。”
“出门在外,别扯这些虚礼。”骆善没理他,脱了靴子,将他双腿抬到床上。起身从柜子里抱了床被出来:“你身体不好,今晚我睡地上。”
“哪有让女子。”
沈业话没说完,就听骆善大喊一声:“屏息!”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冰冷的掌心落在他温热的唇上,两人都发了愣。
一呼一吸间,湿热的鼻息喷薄在她掌心,像幼鸟柔软的羽毛,沾了春雨在骚弄。他明亮清澈的眼里盛着笑意,也不说话。
骆善看在眼里,没来由的就红了脸,幸而有香气作掩饰,可以说是憋红的。
眼看香气越来越浓,骆善松了手,一脚踢开门,发现外面竟空无一人。
见周围行走的伙计若无其事,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骆善才放下心来。这一放松,香气便顺势被吸入鼻腔。
初闻只觉云雾缭绕,似置身瑶池,一股股甜桃清柳之气,飘飘欲仙。不料只过片刻,这馥郁暖香就变了味,像刚熄的蜡烛混着烤猪皮的焦炭,油腻发闷。
骆善一阵干,跑到桌边猛灌了一壶茶水下去,还觉得胸口像被糊了层猪油一样密不透风。
“呕,这香怎么这么奇怪。”转头见沈业一向苍白的脸上,竟透着几分红润,疑道:“你闻的不难受吗?”
“怎么会?这香料冽中带柔,香气芬郁,疏忽而入,疏忽而出;一闻便知是难得的珍品。”
“珍品?我闻着怎么一股酸涩焦糊味儿呢?莫不是中了什么迷药,咱们都生了幻觉?”骆善背后一凉,抬手就咬了自己一口,“嘶,真他妈疼。”
沈业:.
“你听过女圣吗?”沈业问道。
“只听姑姑提过一次,说这花长在大兴安岭深处,难得一见。”骆善打开窗户,一阵寒风袭入,总算透了口气。
“女圣花开并蒂,因花瓣遇水化烟,所以往往活不过一场秋雨;但其香气能借雨势弥漫数千里山野,女子闻之能驱散恶疾,容光焕发;男子闻了却要生一场大病。”
骆善恍然:“所以这香与女圣是一个道理?”
“天地万物,造化钟神,自有其存在的意义。”沈业向上盖了盖被子,这香闻得他胸口通畅,十分舒适。
倒是骆善,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