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昏黄的灯光,流连于他大红色贵妃戏服上,金线密织的飞龙舞凤,潜渊蛰伏于锦簇花团中,绣工繁重,华光熠熠。
孟良鄘肩头直挺挺的,单薄瘦弱中透着强忍坚毅。他停止了化妆的动作,静静的坐在镜子前,泛着隔世经年的古旧,那么美,华丽又凄戚。
“这是雍府,容不得你放肆,来乾,送客!”他声音清清凉凉的,带着几分哽咽。正是这昆山玉碎般的声音,让戏迷们为此趋之若鹜。
孟良玉嗬嗬轻笑一声:“你难不成真当自己是雍家人了?戏唱了这么多,总该知道北静王怎么捧起来的蒋玉菡吧?不过是下贱坯子,人家的一个玩意儿罢了!”
孟良鄘未化的那半边脸,已是血色褪尽,白皙一片,眼中氤氲凄清易碎。
“孟小姐难道是将我这督军府,当成了你孟家后花园子不成?”雍肃赶到时正听见这句话,面色低沉。
他见雍肃走来,正要起身,那只厚重的手掌便按下他的肩,顺势坐在了一旁;元洪黑漆漆的枪口已指在了孟良玉脑袋上。
“督,督座。”枪栓近在鼻腔的火药味,吓得她一哆嗦,整个人瘫在了丫鬟身上,使劲缩着脖颈。
她是蠢了些,但并不傻:“是良玉放肆了,督座,您看在,看在!与父亲的交情上...”
“我与你孟家素无往来。”
听着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孟良玉立时生了一身凉飕飕的冷汗,丫鬟也扶不住了,一块儿瘫坐在地上:“督督...座,良玉错了,督座...”堂堂大家小姐,竟一句整话说不出来。
元洪拧着眉,给手枪上了膛。
“义父!”孟良鄘立刻站了起来。
“想求情?”雍肃视线落在他身上,声音微扬,不喜不怒,一如每次事后低语。
他立刻错开与雍肃对视的目光,一时哽住,半晌才低低道:“鄘儿不敢,全凭义父做主。”
雍肃收回目光,对元洪淡淡道:“收起来,口舌之事,口舌担着,何必舞刀弄枪。”
元洪听到这话,立刻收了枪,带着人退了出去。不过片刻功夫,外厢传来一声惨叫,十分凄厉,但喊到一半就没了。
孟良鄘向外看了一眼,面色微凝,欲言又止,丢了舌头,总比丢了性命强,再怎么也是有血缘的,他狠不下心见死不救。
“多谢义父留情。”孟良鄘知道,雍肃一向不喜他的性子,太过悲悯,也太过无用。
雍肃转了转扳指,军装前的锁链闪动着金色光泽:“屡教不改!”声音十分不耐。
“鄘儿知错。” 他一如既往的从不辩驳,端正的跪在雍肃脚边,宽大的衣袍将人衬的瘦削,顺服。
雍肃看着跪在腿边,低垂眼眉的孟良鄘。
满是枪茧的手按向他的后颈,向前抚去,在下颌处停住,摩动。
目光落在他的半面妆上打量着,语气不轻不重:“便是我督军府的一条狗,也轮不到外人责骂。”
他的手掌粗粝,目光灼热,孟良鄘不敢也不愿直视。
“记住了吗!”雍肃手掌在他白皙的脖间停住,手指按在喉咙上,上下滑动着,逼问。
“是,义父的话,鄘儿一字也不敢忘。”孟良鄘顺从的低敛起眼眸,垂着那如羊羔般驯服的头颅,眼底似乎没有一丝忤逆的情绪。
“那便好。”雍肃的手掌滑落,起身向内室走去,随手将厚重的斗篷搭在椅子上,声音沉寂萧戮:“进来。”
孟良鄘抬起头,布着血丝的双眼盯着雍肃的背影,紧握的双手关节泛白。等了片刻后,终于还是无力的松开了。
他扶着桌角站起来,向前走的每一步都带着羞耻与愧意,额上青筋凸起,眼角殷红,让人见之怜惜;唇边忽的勾起一抹嘲讽,或许就如孟良玉所说的,他不过是个低贱的玩意儿。
“义父。”他看着端坐在床榻边沿的雍肃,喉咙滑动着,微低下头哽咽道:“堂外宾客在座,台上不能空。”
“还没开场,让他们候着!”雍肃粗糙的手掌搁在膝上,掏出腰间的枪扔向矮桌,眼皮抬起,炙热灼人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声音多了几分喑哑:“还在等什么?”
孟良鄘修长透白的手指剥开衣襟,大红戏袍瞬时滑落在地。
屋内锦被翻红浪,今夜还较昨日长,辛苦青松侍海棠;风掠过墨发丛丛,可见花蕊云腻,玉珠推开层层红云,粒粒走盘入深处。
炉热身冷,少年瘦影不堪青风摧折,虚弱低吟:“义父,别,烫...”
“天冷,暖暖身子。”
半面妆容,浸露;生红蜡痕,新涂。
眼波迷蒙,暖酥;身下白袍,将污。
堂外已不知过了几炷香,江流早已安排了轻歌曼舞暖场。
屋内时过事了,他跪于榻下,双手托着军靴,伺候雍肃穿鞋。
胃像是被人拧成了麻绳,抽痛欲呕,更觉的白日里戏迷们一句句的孟老板,满是荒唐言。他自觉自己低贱,连站在人前都觉得不堪。也只有在戏里,才能重新活一次。
雍肃低眸垂视,看着那张寡淡死气的脸,一把抄起他的手腕,迫着他道:“笑。”
那双氤氲朦胧的眼睛,每每笑起都如盛了汪清水;此刻眼角却染着殷红,隐忍的垂着轻颤的长睫,抬头强抿起一抹温柔易碎,卑微讨好的淡笑。
雍肃这才放开手,撑着胳膊向后靠去,看着他拿过另一只军靴,淡淡问道:“厌倦了?”毫无察觉间,面前的少年,竟已长成了瑶林琼树般红尘外物的风姿。
“鄘儿食髓知味,甘之如饴。”孟良鄘动作未停,仪态驯顺。没人知道他心里的死气有多沉,他无所逃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