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清宣统末年的冬天。
雍军连攻三城,占了东北半数江山,雍肃也登上了三地督座的位置;特地请了莲园孟老板唱堂会大庆三日。
因这天正巧赶上花语楼魁首的落桃之夜,所以城中有些名头的府族,尊长都赶去督军府拜祝,少爷们则都跑去了花语楼砸银子。
骆善抹了把眉上的寒霜,小心翼翼的跟在黑衣人身后。去年从中东铁路传入哈尔滨的鼠疫,活生生没了六万人,刚刚平息病霍,城中最近又发现了人尸。因数量尚少,并未引起惊惶。
这次姑姑千叮万嘱,让她跟住这人,看看有什么线索。为了这,她推了两单白事生意,在寒冬腊月跟踪贼人跑十几里地。
她就是个做白事生意,请神送鬼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管这行叫‘儒’。这些年,为了多挣一份钱,连缝尸体的‘二皮匠’她也一并接手。可没少吃苦,一想到这儿,不禁骂骂咧咧的嘟囔着:“他妈的,查不出个究竟,都不对不起姑奶奶赔的钱!”
一抬头,花语楼的牌匾明晃晃的挂在面前,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下来。
啊呀这不好吧,这可是青楼,人家好歹也是姑娘,这不太合适吧...
算了,来都来了怕个屁!进去查!查他妈的!
这脚尖一跨过门槛,眼珠子便被金迷纸醉晃了神,富家少爷摇着花鸟扇面,手揽美人,把酒言欢。好在她现在女扮男装,看着也颇为贵气,不至于让人怀疑。
“呀!少爷里边请!花云快来伺候着!”骆善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就被拥了个姑娘。
骆善像接了个烙铁似的:“哎哎哎!别碰我别碰我,我正经人!”
“看您说的!这儿的爷们儿谁还不是正经人呢!”花云往骆善怀里一跌,柔香软骨,巧笑着将手指攀上了骆善肩颈。
骆善不得已接住人,白胖软腻的身上,一股浓郁的脂粉味蹭蹭往她鼻子里钻,像是掉进了熏了香的彩霞中,云里雾里的:“你咋这香呢?都呛鼻子!”
花云笑着扯人往里边走:“还有更香的呢,少爷就不想闻闻?”
“想想!”骆善边走边瞄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准备一会儿溜过去。
“二爷看什么呢!”沈业被姑娘扳着下巴拉过来,“我还比不上花云那胖丫头吗?”
“我是看那小少爷,生的玉秀明睐。”
楼里的姑娘一个赛一个机灵,花月笑道:“您就是看大爷不在,什么话都说!”
花语楼观者如堵,督军府也座无虚席,毕竟是孟先生的堂会,又设宴在督军府,难得盛会,莫大荣光。
孟良鄘正在后堂化着妆,好友张忱生在一旁鼓捣着瓶瓶罐罐,愁容满面:“莲卿,我姨母说,想要把格格许给郑家那小子,你知道的,郑桥他一向不学无术!说句张狂的话,哪及的上我半分!”
孟良鄘画着眉的笔顿都没顿,细细的勾勒着眉眼:“可他祖父是三朝元老,如今父亲又是袁世凯面前的红人,钟鸣鼎食之家,你我这样的人,拿什么相较高下?”
张忱生本想说:督座还是你义父呢!怎么这么妄自菲薄!可刚一抬头便瞧见他那半面青山秀水不染胭脂的脸上,似染了连绵阴雨。忽的便想起坊间传闻,不禁咽下了嘴边的话,半张着的嘴讪讪一笑。
“孟良鄘!”
张忱生被这蛮横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过去,见孟良玉打了帘子进来,气势汹汹。人家的家事,他自然不好在这儿听,连忙告了辞,走之前还是犹豫着劝了句:“孟小姐,今日督座设宴,来往都是有头脸的人物,还是让令尊少费些心吧。”
孟良玉被父亲逼着来听戏,又被迫放下身段来请人,正满肚子火,哪听得进去劝,张口便嗤笑道:“怎么?是春山巷的倌儿入不得眼了吗?你张公子何时也成了他孟良鄘帘下之臣?”
这话一出来,张忱生满脸涨红,指着孟良玉的手气的直发抖:“厥词!孟小姐大家闺秀,怎能讲出这般厥词!”他读圣贤书长大,连舌头上都是书墨味,是生不出爪牙,伤不了人的。
“我忘了,你们自幼一起长大,世家子弟,有此癖好也是常事。”孟良玉讥笑道,口舌翻卷间便将同窗颠倒成了同床。
“你你你!我懒得与你多费口舌!莲卿,告辞!”张忱生气恼的甩袖而去。
孟良玉不屑的扬着下巴:“白面秀才!”说罢从镜中逼视着孟良鄘。
孟良鄘从镜子里瞥了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一眼,淡淡道:“这是督军府,有事说事。”
“三日后是父亲大寿,让你去唱麻姑献寿!” 孟良玉毫不客气的说。
“另请高明!”
“你孟家弃子在先,何必今日又来相请?真是自扇巴掌。”孟良鄘指尖一挑,描出了道浓淡相宜的纤长眼尾,捻指抬眉间,白面红唇,几分贵妃的富贵慵姿已现。
“让你再进孟家的门是抬举,别不要脸!你当自己是谁?前脚出了孟家,后脚就爬上了督军府的床榻!十二岁就有这能耐,果真随了你那下九流的娘!”那几年府里宠妾灭妻的日子,让孟良玉真是恨他恨到了骨子里,巴不得明日就在大西门看见他身首异处。
这回本想好好商量,让他登门贺寿,没想到才三言两语,孟良玉就气的忘了身在何处。
下人在门外一听,赶紧去找人,因今日宾客众多,江管家紧着忙活,下人没找见,就只得径直去了书房:“督座。”
相比外面的嘈杂声,书房安静的能听见钢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透过炉鼎中袅袅松香,下人看到雍肃正低头写着批文,“什么事?”
下人连忙道:“后院孟家小姐跟孟老板闹起来了。”
“叫人请出去。”雍肃头也没抬的说。
“是。”下人得了令,对她文请武请便不必顾忌了。
雍肃划动的钢笔一顿:“等等!”
“督座有何吩咐。”
“我去看看。”合上的笔帽发出清脆的响声,雍肃起身向外走去,一身霭蓝军装,在夜色下沉沉生辉。
“小姐,这毕竟是督军府,咱们该走了。”丫鬟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提醒。
孟良玉从小娇生惯养,总以为江盛谁都要给她爹的面子,蠢得不知天高地厚,两道柳眉倒竖,红唇一张一合咄咄逼人:“父亲就在前堂,怕什么!”
“来人,请孟小姐出去!”孟良鄘握住的手掌,凸起几道青筋,已在竭力的隐忍了。
孟良玉一巴掌扇在上前的下人脸上:“你们也配碰我!滚远点!你以为如今人前一句孟老板,你就是贵人了?借灯生光罢了!真应了那句老话,鹌鹑戏子猴,养不熟的鸟物!连祖宗在哪都忘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