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照,嘹亮的号角伴着厮杀声响彻河谷。
崔灵蕴攀着窗框,发现牛车并未听指令进入密林暂时隐匿。
原本四平八稳的车厢逐渐颠簸起来,竟驶上了遍布砂石的河滩。
她急忙大喊停车,驭夫却充耳不闻,反而扬鞭狠抽着牛背。
“你究竟是谁?”她大声质问,转过身奋力拍打车门,却发现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崔娘子,一路走好!”车外传来驭夫粗嘎的声音,随即是水牛吃痛的怒吼。
车身猛地一震,继续飞速向前奔去。
她这才明白过来,千防万防,竟还是中招了,驭夫弃车离去,留下她听天由命。
好死不死的,拉车用的不是体型较小的温顺黄牛,而是淮南进贡的彪悍水牛。
这种牛体格健壮性情暴烈,一旦发起疯来无人能挡。
她被颠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滚,一边躲避着车壁被颠落的油灯和四散的杂物,一边拼命抓住窗框想要站稳。
窗口并不大,但她身形娇小,想要爬出去也不难。
难就难在遍地石块,从疾驰的车窗跳下去,摔折四肢或跌破脑壳再正常不过。可谁也不知道无人驾驭的疯牛会将她带往何处,若是坠入山崖,怕是得粉身碎骨。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惊险的时刻,平时再镇定,此刻也吓得花容惨淡汗流浃背。
夏侯伊说她的福祉在后头,出生时稳婆也说她命相贵不可言,若是真的,就求老天显灵,让这畜牲往草地或松软的沙土中跑吧……
崔灵蕴刚祈祷完,却听到了后面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声。这也就罢了,前面居然传来隐约的涛声。
绝望笼罩了心头,她开始手脚发软全身无力,再也忍不住恸哭起来。
“阿蕴、阿蕴……”
恍惚之中,好像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在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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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挣扎着爬起来,刚探出头,看到一骑飞驰而过,马上之人身手矫健,稳稳落在了牛背上。
可是此举却愈发刺激到了疯牛,它怒吼着腾挪跳跃,甚至原地转圈,想要将背上之人以及拖在后边的车厢甩掉。
崔灵蕴再次摔倒,后脑磕在车壁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她抱着头钻进了低矮的坐塌下,手指紧紧扣着榻沿,虽然浑身撞得生疼,但好歹也算稳住了。
涛声愈来愈近时,车身剧烈颠簸了一下,骤然往前栽去,她也随即从榻下滚出,重重的磕在了门上。
但奇迹般的,车竟然停了下来。
‘咔嚓’一声,车门被人大力扒开,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天神般高大的身影蹲踞在外,抬袖抹了把嘴角血渍,扬眉一笑,朝她伸出一只手来,“阿蕴,我来的正是时候吧?”
崔灵蕴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忙整了整衣襟,神情戒备地望着他。
李瑰意在铜凤阙上冲她扬起弓箭时,她便知道她动了杀意。
可是李珑宥为何要救她?难道这就是他所说的补偿?
她迟疑着,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对他们兄妹的第一印象都是草菅人命,哪怕此刻在绝境中重逢,也实在生不出好感来。
“你的人全军覆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催促道。
她心头一震,正想出去查看时,他却一把将她按倒,翻身跃开了。
只听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两只羽箭几乎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更多的箭矢则钉在了车厢上。
她望着透过板壁的箭簇,连爬带滚跌下了车,一时间无处躲藏,只得暂时蹲伏在歪斜的车厢下。
车轭断裂,驾车的牛早已挣脱束缚,不知所踪。
她心惊胆战地蜷在一起,伏地数着由远及近的马腿,前后共有七匹。
李珑宥仗剑而出,渊渟岳峙般矗立在车尾三步处。
他未披甲,只穿一袭暗红锦袍,足蹬乌筒短靴,像是刚蹚过尸山血海般,糊满了血迹,就连黏连着的芦花也染红了。
他挥剑格挡住流矢,气沉丹田,声如洪钟,高喝道:“冀州刺史李珑宥在此,再不束手就擒,定教尔等葬身在这苍龙涧河滩。”
对面贼匪马速稍微滞了滞,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
“竖子莫要胡诌,冀州刺史怎会在此?”
“李珑宥因纵兵杀入南司马门,被中书令打断了狗腿,京畿数百里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哈哈哈哈……李家二郎若真在此,可不会同吾等废话,早就杀将过来了。”
崔灵蕴暗中捏了把汗,想要钻出来趁机逃跑,可周围都是荒滩,她一旦走出壁障,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正当她心急如焚时,外边兵戈声起,怒吼伴着砍杀,咒骂杂着马嘶,一阵阵钻入耳膜,听得她心惊胆战头皮发麻。
她偷偷伏低身子瞧了一眼,却见沙滩上断肢横飞血流遍地,胃部蓦地泛起痉挛,她忙捂住嘴别过了头。
若她会御车的话,此刻便能趁机开溜……可是一想到牛都没有了,便又无望起来。
坏人作恶是不会良心不安的,逼宫当日李珑宥杀了那么多南军将领和官员,也未见他愧疚,怎么偏就要补偿她呢?她着实想不通。
‘砰’地一声闷响,有个沉重的身躯砸在了车厢上。
崔灵蕴打了个激灵,正想着往后挪一挪时,却看到摔落在地的竟是李珑宥。
他以剑拄地,喘着粗气爬起来,吐了口血沫,嘶吼着又冲了上去。
崔灵蕴看到他腿上中了箭,脚步踉跄,还是死命往前冲,应该是想将敌人引开。
他方才露面时嘴角有血渍,估计制服疯牛时也受了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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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惨烈的厮杀场面来看,对方应该不是李瑰意的人,而他也是真的想救她。
她本来恨萧宝璋,后来得知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她该恨的是冷漠薄情的上位者。
她也恨李珑宥……可他若为了救她而死,那她这辈子都无法安心。
何况他若真死了,在这荒郊野岭,她一个孤弱无依的女子,落入悍匪手中只会生不如死。
她强自冷静下来,贴着地面往前爬了爬,看清对方有三人,且都落马并丢了弓箭,正拼力围攻李珑宥。
李珑宥虽然负伤,却凶悍异常,以一敌三,竟让对手无法近前。
可人的体力是有限的,总会消耗殆尽的,届时又将如何?她深吸了口气,爬出来高喊道:“李珑宥,生死由命,我们两清了,你走吧!”
她说完便转身发足狂奔,脚下乱石堆叠,她不敢回头,只憋着一口气往前跑。
身后响起呐喊和追赶声,她心胆俱裂,只恨胁下未生双翼。她平生最怕皮肉之苦,但此刻跌倒后却丝毫觉察不到疼痛,只是爬起来继续奔跑。
涛声越来越近,一条匹练似的大河蜿蜒而过。
她当即把心一横,纵身从数丈高的山石上跳了下去。
沉入水中的刹那,她听见长空里滚过阵阵闷雷,可能要下雨了。
此处水流湍急,即使她颇识水性,却也没坚持多久,大雨砸落之际,便被一排大浪卷入了河底。
黑暗、恐惧和窒息齐齐袭来,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梦里鸟语花香,万顷碧波中,小竹筏破开接天莲叶和芙蓉花海,朝着她飘悠悠地荡了过来。
一个粉衫绿裙的女人跪在竹筏上,微笑着朝她伸出手来。
虽看不清脸容,但她知道她是这世间最温柔最好看的女人。
她游过去,握住了她温软的玉手。
像无数次重复的梦境一样,那个女人将她小小的身体抱了起来,口中哼着小曲,温柔而细致地帮她擦拭润湿的秀发。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
竹筏消失,月坠花折,只剩她载浮载沉。寒星倒映在水面,似乎触手可及。
她思绪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是梦是醒,是生是死。
氤氲的水汽中夹杂着草木清香,原来死并不可怕。不用去洛阳了,真好。
她想起曾经嘱咐夏侯伊的事,但愿他能逃过此劫,然后找到她,将她打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送回长安好好安葬。
她是长安人,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也将葬在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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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中,忽觉有人在推她。
她顿了良久,吃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站在身边。
醒了醒神,她辨出一对粗大的弯角,是传说中锁魂的牛头马面吗?
远处鸟雀啾啾,她的手指触到了冰凉的草地。
那个庞然大物缓缓仰起头,发出‘哞哞’的叫声,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有人涉水而来,脚步声愈来愈近。
她费力地偏过头,看到晨光熹微中,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朝这边奔来。
她视野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容,只看见一对炯炯的黑眸,像梦境里跌落水面的星星。
“阿蕴——”他激动地呼唤着,疾步奔过来,俯身将她一把抱起来查看。
她陷在陌生而热烈的坚实怀抱中,神志逐渐苏醒过来,终于明白自己没有死,而是被激流带到了下游的草丛里。
在被灼热的气息包围时,身体的知觉也恢复了,她开始感觉到侵入骨髓的冷,如坠冰窟般,冻得牙关打颤四肢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