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可以不住椒房殿,嫔妃却不能僭越。
故而李瑰意入宫后,虽受封贵妃,位份仅次于皇后,却只能居于别殿。
彼时崔灵蕴幽已遭废黜,退居桂宫明光殿。
桂宫位于未央宫西北,汉初落成时,其正殿金玉珠玑为帘箔,处处明月珠,昼夜光明,故而以明光殿命名。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
如今的桂宫古木成荫,荒草萋萋,苔痕映阶,金漆斑驳。到处弥漫着颓败衰朽之气,是本朝的‘长门宫’。
桂宫南端有惠风台,稍作修葺后,可供夏日避暑乘凉。
朝食罢,崔灵蕴换上葛衣布履,领着婢女们去照管惠风台下新辟的园圃。
五六个小黄门拎着木桶汲水,忙得热火朝天。
随着日头攀升,青砖地上水痕渐晞。
崔灵蕴和白露刚扶正一架花藤,正欲出去洗把手时,却见一个小黄门拎着空木桶奔了回来,“娘子、娘子,未央宫那边又有人要过来了,小奴方才听到掖门外有响动。”
桂宫有紫房复道,通未央宫,掖门由羽林卫把守。
“不用理会,你去忙吧!”崔灵蕴神色淡然,安抚道。
她拎着裙角跨过低矮的竹篱,径自走到水缸旁洗手。
白露和青霭却面面相觑,神色间颇为紧张,跟上去提议她回去更衣换装。
贵妃入宫才几日,外间却已经天翻地覆。听说她闹着要让天子遣散后宫,嫔妃们夜哭到明、明哭到夜,凄凄哀哀好不可怜。
贵妃并未驾临过桂宫,却派人送过见面礼——一棵根深叶茂的贞女树,系以红绫,上书‘冬夏常青,未尝凋落,若有贞节,故以为名’①十六字。
片刻功夫,谒者行色匆匆,奔来禀报说贵妃娘娘驾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白露苦劝道:“娘子莫要再较劲,咱们还是回去梳妆更衣吧,以免失礼,落人口实。”
崔灵蕴掬水洗去面上汗渍,接过宫女手中的剪刀,“委屈并不能求全,何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何必多此一举?”
甬道上传来哒哒马蹄声,众人不禁暗暗称奇,就连崔灵蕴也放下了手中活计。
两宫之间复道畅通无阻,根本不用清道,何况宫中禁止驰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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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瑰意一马当先,将繁冗的仪仗队远远甩在后边。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肖似少女崔灵芸的妙龄女郎,或者花容憔悴如丧考妣的美艳怨妇。
结果穿过浮翠流丹的林子后,远远看到的却是个荆钗布裙的婉约少女,正意态娴雅的修剪花枝。
一名衣衫敝旧的小黄门从斜刺里冲出,一把抓住了他的缰绳,神色肃然道:“此处是崔娘子清修之地,任何人不得擅闯。”
李瑰意怒道:“好大的狗胆,连本宫的路也敢拦?”
“贵妃娘娘息怒,奴奉陛下之命,在此保护崔娘子。”小黄门神色恭谨道。
不知者不罪,可他既然认识她,却还敢挡驾,那便罪不可恕,何况是奉命行事……
她虽如愿进宫,却物是人非,经历过丧妻和离异的天子,再不是印象中那个温雅俊逸的玉面郎君,而是变得阴郁淡漠深不可测。
新婚当夜,他要她保证不为难废后,她欣然应允,也要他保证永绝旧爱,他默然点头。
可她深知自己做不了皇后,就是因为他心中难忘旧人,实在气不过才派人去羞辱她,可自己并未踏足桂宫一步,没想到他却起了提防之心,竟派人去保护一个冷宫弃妇?
“放手!”她怒喝道。
小黄门不为所动,仰头望着她道:“娘娘请回吧!”
李瑰意冷笑了一声,摘下鞍旁的钢鞭,照着他面门砸去。小黄门倒也有些功夫,虽赤手空拳,可与她周旋却是游刃有余。
惠风台下早就乱了阵脚,白露和青霭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崔灵蕴也停下了手中活计,望着十多丈外的酣战。
忽听得一声令人牙酸的爆裂之声,就见那小黄门身躯一软,扑倒在地。
崔灵蕴脸色一白,推开挡在身前的宫女,小跑着奔过去查看。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了上去。
青砖地上鲜血横流,那小黄门颅脑破碎,早没了气息。
李瑰意拎着钢鞭,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烟粉色罗衣上遍染鲜血。
她垂眸端详着崔灵蕴,心气突然泄了一半,盈盈弱质,我见犹怜。
陌生的气质,陌生的容颜,并非她想象中妖娆妩媚的狐狸精样。
“你不害怕吗?”她看见崔灵蕴用一方青梅色丝帕覆住了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容,像是在收敛死去的鸟雀般,浑然不见惧色,便好奇道。
她缓缓跪下,行肃拜之礼,神色从容,看不出半分屈辱之意,“回禀贵妃,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众人早被那血腥场面吓坏了,也忘了思考,见崔灵蕴行礼,便都跪下参拜。
李瑰意先前以为她傲骨铮铮,又是被迫退位的皇后,肯定不会轻易向她屈服,正好借机折辱一番,杀杀锐气,不料她突然来这一出,自己有劲没处使,顿觉无趣。
随从们赶到,看到这副场景都吓坏了。
“这个狗东西以下犯上,”她将染血的钢鞭丢到一边,掀开左袖,露出雪腕上的几条抓痕道,“本宫代陛下惩处而已。”
殿都知不敢多言,忙指挥人手准备将尸体抬走。
崔灵蕴叹了口气,也不等李瑰意发话,径自站起来道:“稍等。”
她徐徐走到殿都知面前,倏地抬手,从旁边甲兵腰间拔出了佩剑。
殿都知大惊失色,慌忙道:“娘娘……娘子,切勿冲动。”
李瑰意也颇为惊异,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崔灵蕴苦笑道:“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难道还能杀人不成?”
她转身走到了道边竹亭中,抬剑去划垂挂的罗幕。
裂帛声响起时,她脑中鬼使神差般闪过李珑宥的影子。
这个念头吓得她打了个激灵,手臂一软差点举不动剑,真沉呀!
好在殿都知明白过来,匆匆奔来接过剑,亲自割下罗幕,暂时充当了裹尸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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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崔灵蕴经过林外的小路时,血迹已经清洗干净。
她命人简单设了祭台,偶有宦者前往吊唁。
许是昨日受惊过度,因此今日有些精神不济,便让白露带着众人干活,自己登上惠风台,独倚在竹榻上发呆。
不知何时,下面起了骚动,白露遣人来禀报,说贵妃派亲随登门致歉,送来不少珍珠玉帛和名贵药材。
她坐起身,冷笑道:“李家一夜杀数百名宦官也心安理得,怎么贵妃击杀一名小卒,竟要致歉?”
宫女解释道:“并非为了此事,而是因为惊扰娘子致歉。”
“那更不必,我受不起。”她摆手道:“退回去吧!”
宫女离开后,她复又躺下,摇着玉柄纨扇,想要驱赶没来由的躁意。
贵妃昨日那样嚣张,今日却肯服软,必是萧宝璋‘舍己为人’的结果。
她起先觉得好笑,渐渐又觉得彻骨悲凉。在百姓看来,无论后宫佳丽多少,她与萧宝璋终究算是夫妻。
而如今,他们却因李家兄妹而被迫离散,怎么看都像是一对苦命鸳鸯。
可夫妻是什么呀?她做皇后时,始终觉得自己仍是闺中少女,却在被废之后,逐渐意识到她是成过婚的人。
桂宫与北宫遥遥相望,西汉孝惠张皇后,孝成赵皇后,皆废居北宫。孝哀傅皇后,则退居桂宫。
她只能用她们聊以□□,告诉自己与她同病相怜的人不在少数。
“娘子,”白露亲捧黑漆描金盘走进来,站在薄幕外轻声道:“此物……还请过目。”
崔灵蕴有些不耐烦,支起身道:“不是让他们走了……”
即使隔着纱幕,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枚羊脂白玉司南佩。
她当日更衣时遗落在宣明殿,又不好着人去找,就没再理会。
可是此物怎会到了贵妃手中?莫非是李珑宥拾到,交给妹妹,让她以此拿捏自己?
卑鄙无耻,龌龊下流。
“把人请上来吧!”她掀开薄幔,一把捞起玉佩,按捺住火气道。
白露很快将人领了上来。
来人虽是宦官装扮,可身形挺拔气宇轩昂,蓝灰色宫绦束出一截坚韧紧实的好腰身。
那种迫人的气势,就算在羽林儿郎中都罕见。
“这是何意?”她提着玉佩晃了晃,“贵妃娘娘想做什么?”
帘外之人清了清嗓子,脸上洋溢着明快的笑意,眼中盈满天光,亮的让人心动,“贵妃鲁莽无状,惊扰娘子,微臣代她前来谢罪……”
这声音好生熟稔?崔灵蕴猛地一震,抬手挑开了薄幔。
槛外站着一个喜笑颜开的青年,约莫二十出头。
肤色较深,五官硬朗,眉极浓,目极亮,鼻梁挺且直,细看似有两分异族相貌。
她闭了闭眼睛,脑中闪过一张胡子拉碴的莽汉脸容。笑起来时会露出雪亮的牙齿,颊边隐约现出浅浅的酒窝,两张脸容逐渐重合……
方才还燥热难当,此刻却觉得背后冷意飕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