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随吓得不轻。
这云岫间太诡异了,难怪大少爷会突然昏厥!
他连话都等不及说完,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姜月窈愣了愣,心底轻舒一口气,这下省去她许多口舌。
淳善错愕地左顾右盼,往姜月窈身边瑟缩地躲起来。
“没事的,不怕。”姜月窈握住她的小手,忍着没有四顾。
她明白,一定是十一。
只有十一才能这么厉害。
十一总是能藏得很好,哪怕他扔小石子提醒她的时候,她都没能找到他在哪儿。
但她知道,十一一定在某个地方,关注着她。
姜月窈紧绷的身体,终于能缓缓地松懈。
待听见马车骨碌碌地往前,逃也似地离开,姜月窈福身,朝寂乐师太和淳善师太行大礼:“多谢寂乐师太,多谢淳善师太。”
“不客气。”淳善也松了口气,她不再躲在姜月窈的身后,而是有模有样地托住姜月窈的手臂,将她扶起来:“姜施主,他们看起来好凶,方才还拦着我们。而且,这儿没准真有妖怪。”
“咳咳咳咳……”她皱起小脸,忧心忡忡地道:“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吧?师姐说,我们住到怀慈庵,就安全了。”
“多谢,不过我们还是先住在云岫间吧。”姜月窈露出了浅淡的笑意。她蹲下身子跟淳善说话,摇了摇头:“要是我跟嬷嬷也住进怀慈庵,我们大家就要转不开身了。”
姜月窈用玩笑似的语调,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她很明白,她如果真的在怀慈庵削发为尼,孙家为了她那十分之一的嫁妆,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到最后,怀慈庵不仅护不住她,说不定还会被她连累。
淳善张了张口,想起姜月窈刚来迢山的那天,就是因为怀慈庵没地方住,所以最后留宿在云岫间。
她瘪瘪嘴,沮丧地应声:“是喔。”
“你放心。我在这儿住了好多天,一直都好好的。想来,就算有妖怪,也不想害我。至于刚刚的那些人,他们不像你这么勇敢,他们不敢再回来的。”姜月窈温柔地安慰淳善:“你还咳嗽呢,先回怀慈庵去吧。我这儿乱糟糟的,还得收拾一番。”
姜月窈站起身来,朝寂乐行礼:“多谢您替我送斋饭。”
“阿弥陀佛。”寂乐将食盒递给姜月窈,道:“姜施主,云岫间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又是你的大表哥亲身经历,孙家是你的亲舅家,看来也笃信因果,总不敢坐视不管。不如,再试试给孙家递信。”
她顿了顿,看眼一旁重新高兴起来的淳善,对姜月窈继续道:“若需要说和,贫尼愿为之。”
姜月窈心底苦笑一声。
孙家才不会管她的死活,更有甚者,他们管的方式,只怕是让神婆来得更快点。
但她没有多说,再次道谢,将买斋饭的功德钱交寂乐,亲自送她们出门走一段路。
待跟寂乐和淳善分开后,迢山陡然变得格外寂静。姜月窈疲惫地揉了揉眼睛,拎着食盒,转身往云岫间走。
可她才走近云岫间,发现倒在地上的门扇竟又立了起来。姜月窈愣了愣,四顾无人后,迟疑地敲门轻唤:“十一?”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木门歪头,少年从门后露脸。他手把着门扇,观察它的合页,嘟囔:“这门好麻烦。”
他蹙着眉,连好看的唇都抿成一条直线。
姜月窈噗哧一声,笑了。
云岫间的院门塌了,连厉害的十一都修不好,比她们刚来时还要破落。这里是孙家困住她和嬷嬷的地方,孙大少爷甚至想在这儿对她行不轨之事。
这里一点都不好。
可是,她在这儿,遇见了十一。
“那先把这个麻烦放一放。”姜月窈举高食盒,声音温软:“十一,我们一起吃饭吧。”
姜月窈拿出章嬷嬷给十一买的碗筷,将大半饭菜拨给他:“斋饭有些苦,你可能吃不惯,不过能垫肚子。”
十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动作,望着青褐色的菜团从一个碗,被挪到另一个碗里。他的陶碗里有拳头那么大的野菜与糙米,而姜月窈的碗刚装满薄薄的一层底。
十一忽而开口道:“你要与我分食?”
隐刃阁里,除非生死之交,否则没有人会同杯饮、共餐食。
甚至都没人跟他同坐一张餐桌,自然不会有人跟他共餐食。
眼前的姜女郎,居然要跟他分食?
姜月窈多少也已经习惯十一思绪的跳脱,颔首,歉疚地道:“抱歉呀。我不会做吃食,这儿也没什么其他能吃的。只能勉强你跟我一起吃了。”
姜月窈以为他觉得自己吃得太少,如实道:“你多吃点,我吃不太下。”
她没有胃口。今日看似已风平浪静,实际上不过只是个开始。孙大太太知道今天的事后,一定震怒。姜月窈都能想象过两天神婆再来做法时,抽在她手臂上的柳鞭该有多疼。
她的小臂已经好了大半,此时竟又开始隐隐作痛。
而且……
姜月窈夹起一团饭菜,食不知味地往口中塞,眼角余光悄瞥十一。
十一没有动筷,他盯着自己的碗,眉心微蹙,似是不解,又仿佛还掺杂了些别的情绪。
他是在想,要不要问她今天的事,究竟是什么情况吗?
姜月窈的情绪滑坡似地往下跌。她为了在家丁们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特意用“大表哥”来称呼孙识文。再加上寂乐师太的话,十一已经知道她与舅家交恶。
如果十一问起,她要怎么答?
可哪怕她不说,等神婆一来,十一很快就会知道,她是个妨克亲族、被舅家赶来迢山的“灾星”。
等神婆的柳鞭抽在她的身上,她只会更难堪。
姜月窈默默地低垂视线,慢慢地嚼一筷子野菜。
野菜苦涩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一点点渗入她的心底。
“十一。”姜月窈咽下野菜糙米,握紧筷子,缓声开口:“那个想要作恶的人,是我的大表哥。”
“嗯?”十一看着她咽下菜饭,用筷子轻戳菜饭团,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
“我……我爹娘早逝,哥哥出海失踪,所以,我从小被寄养在舅舅家。”姜月窈的声音细若蚊吟。
“舅舅他们把我赶来这儿,因为……”她顿了顿,鼓足勇气才道:“因为,神婆说我……说我命中带煞,克亲族、妨友朋。”
“命中带煞,克亲族、妨友朋”,仅仅十个字,却彻底耗尽她这一天所有的力气。她的手紧握着筷子,借两根筷子的力量支撑着自己。她用的力气太大,可手又在发颤,以至于陶碗都不安地晃荡起来。
这声响让十一回过神来,他伸手稳住姜月窈的陶碗,蹙眉,有些困惑地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晃?”
他的语调实在是太过自然,姜月窈一愣,她茫然地看着他,不确定地问道:“你刚刚……有听到我说什么吗?”
“昂。”十一说着,拿起碗,拨大团野菜糙米入口,狼吞虎咽。
他吃得也太香了。姜月窈当然明白,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本来就很容易饿,更何况他一早赶来迢山,一定没顾得上吃什么东西。
可是、可是真的能吃得这么香吗?且不说野菜不好吃,而且……而且他都不怕她是个灾星吗?
姜月窈太懵了,以至于她忍不住追问道:“真的吗?你真的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吗?尤其是、尤其是最后一句。”
“命中带煞,克亲族、妨友朋?我听见了啊。”十一放下碗,语带困惑地问道:“怎么?”
怎么?
他望着她的目光清澈,问话里的困惑是如此真诚。
姜月窈的眼泪哗地流淌而下。
什么“命中带煞,克亲族、妨友朋”,她当然不愿意信的。爹爹、娘亲、哥哥、外祖父都那样疼爱她。章嬷嬷不论如何都不肯离开她,甚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不是她的错,她才不是什么灾星。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偷偷地问自己。
真的不是她的错吗?
那为什么,疼爱她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开了她?连章嬷嬷都大病一场。
为什么,她嫡亲的舅舅、舅母,会指着她的鼻子骂灾星?为什么那些女郎只要知道自己是寄居在孙家的姜氏女,就不愿意跟自己玩了?
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告诉十一的。
可是,十一救了她。
她不想骗他。
她是个胆小鬼,不敢挽留、也不敢主动把十一推开。她只敢告诉十一自己是个灾星,让他自己离开她。
十一听见了、听懂了。
可是,他不在乎。
姜月窈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捂着眼睛,泣不成声。
十一压根不知道眼前的女郎怎么说哭就哭。
他干了什么吗?是他不该听清楚?不该重复?还是他吃太多了?
十一瞪大眼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他绕着她转,想抱着哄她。可是,她整个人倚在桌前,他实在不好学她嬷嬷那样,把她从正面揽进怀里。
十一几乎要急出汗来。
他福至心灵,一咬牙,直接俯身将她横抱在怀里。
他抱着她,纵身轻点,飞身往池边去,急道:“我、我去捉鱼,补给你一餐还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