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 13 章

哪、哪有他这样的人!

姜月窈羞得不得了,腾地一下转过身去,气息不稳:“你、你不要乱说!”

十一倾身向前,不服气,嘟囔:“我没有乱说。”

姜月窈不想听,她把熊皮塞进提篮里,匆忙地提起提篮:“我不能跟你说话了,我要出门去找香材。”

可十一听话听音颇有自己的主张,当即就颔首道:“那我在门外等你。”

“不是……”姜月窈试图阻止,可等她折返窗前,十一早已杳然无踪。唯留院门外的柏树,随风晃动枝丫。

姜月窈一咬唇,关上窗,提着提篮出门。幸而驱蛇粉的气味已经散尽,可惜的是,清凉的山风也未能消散她脸上的红晕。

晨曦悄然攀上山巅,远处的云晕染桃绯,一定像她的脸颊。林间云雀叽叽喳喳,说不准都在笑话她。

可谁让十一或许已经在门外等她。

她知道久等不至的滋味。

姜月窈只能顶着微红的脸,低头跟寂乐师太和淳善师太告别。

寂乐师太用一勺药堵住了淳善师太好奇的嘴,姜月窈得以全身而退,带着砰砰直跳的心,踏出怀慈庵。

一拐弯,她便与罪魁祸首视线相碰。

斑驳的树影落在十一白净的脸颊,山雾于他眉宇间,氤氲游移明灭的光。他原本倚于柏树下,擦拭着箭簇。一见她,他便将箭掷入箭囊,拨开浓雾,走向她。

“今天刚下过细雨,你又忘记披。”十一先声夺人,眉心微蹙:“生病很麻烦的。”

他的腿修长有力,在她说话间,几步就跨至她的面前。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俯身从提篮中拎出熊皮,熟练地替她披上。

他对这件事,仿佛有种执念。

“好、好的。”姜月窈咽下本来想劝他不必相随的话,悄悄掀眼睑看他。他们隔得那样近,少年下颌轮廓分明,呼吸间缠绕着松柏的凛冽。

姜月窈移开视线,松开一只握住提篮的手,想去拢紧熊皮,以至轻而易举地被十一拿走手中的提篮。

手上分量一轻,姜月窈微愣。

十一不通世情,可有的时候……又很体贴。

她心里轻舒一口气,跟上他,低唤:“谢谢。”

“嗯?”十一随口应声,提溜着竹篮,端详一番,满意地颔首:“你竹篮还蛮空的,正好能装我刚刚杀的蛇。上次在你家杀的蛇很好吃。这次可以让你嬷嬷跟鸡一起炖。”

他拔腿欲往先前站的柏树走。

姜月窈心底涌现的那一丝感动消失殆尽,她连忙拽住十一腰间的蹀躞带:“……别!”

十一侧身,困惑地看看她拽着他蹀躞带的手。姜月窈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松开手:“对不起。”

他穿着劲装,衣料贴合他的躯体,她这才本能地拽住他身上好抓握的蹀躞带。只是,握住少年腰带这种事……总觉得怪怪的。

十一不以为意,视线稍稍上移,瞥眼她的脸。她脸色发白,瞳仁微缩,脸上有他最熟悉的神色——恐惧。先前她躲开,果然不是因为害怕他。

“死蛇你也怕吗?”十一抿抿唇,想起初见时她被梁上的花斑蛇吓得一动不敢动,语调困惑。

姜月窈用力地点头。她草木皆兵,目光在脚边与脚下的草丛逡巡。

“你先站在那儿别动,等我撒药粉。一会儿我撒药粉往前走,你再跟在我身后。我走过的地方,应该都没事。”她殷殷叮嘱,一指不远处那棵老松树:“我们先去那儿采。”

尽管按湛法师太所说,这里的花斑蛇其实是菜花蛇,没毒。绝大多数的蛇还在冬眠。可姜月窈实在害怕。

若非有驱蛇粉,她恐怕也不敢自己进山收集香材。

姜月窈将熊皮在胸口打结,腾出手解开荷包,洒下药粉,观察片刻,然后踩上药粉,停下,紧跟着再撒,再往前挪步。

十一觉得怪好玩的,他跟着她小步小步地往前踱,过了会儿,感慨道:“这样好像乌龟爬。”

姜月窈大窘。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对十一而言,可能是小题大做。

她停下脚步,为自己辩解:“被咬一口会生病的,所以要做好防范。这药粉很管用,能让它们不敢靠近。”

“被毒蛇咬才会生病。”十一压根不买账,纠正她:“这里的蛇没毒。”

“不是的,我从前就被蛇咬过……”姜月窈解释了两句,便戛然而止。

她不太想告诉十一,她怕蛇是因为她的大表哥孙大少爷少时跟她开的“小小玩笑”。

孙大少爷在她的食盒里放了一条蛇。她一打开食盒,它就窜出来咬了她一口。那条蛇没毒,她依旧大病一场。后来,孙大太太反而怪她,觉得孙大少爷就是玩闹,是她体弱多病才害孙大少爷被外祖父训斥。

“那条蛇也没毒,但我生了很久的病。”姜月窈轻声说罢,又往前撒了点药粉,踩上去,越过十一,走到他的前面。

十一顺着她脚下的驱蛇粉,看向她单薄削瘦的背影。他抿了抿唇,几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拦住她:“那我抱你走。”他理所当然地道:“我可不怕蛇。”

姜月窈一愣,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你如果嫌慢的话,可以去做自己的事。你不是有什么、有什么单子要做么?要不,你先去做单子?我可以自己慢慢走去采香材。”

十一微微蹙眉,最后一单是杀第五殿。第五殿不知去向,追踪不是他的活,他只负责杀。更何况,他才没兴趣追第五殿。

“可我更想抱你。”少年的音调里含着一点委屈,目光中流露出天然的无辜。他强调道:“我抱你能帮你挡蛇,还能节省药粉。都是正经理由,不叫‘随便抱’。”

他还记得姜月窈跟他说的“规矩”。

“等等,还有个办法——”姜月窈急声阻止。

可少年我行我素。姜月窈话音未落,十一早已将提篮勾在蹀躞带的铜扣上,箭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拦腰扛在自己肩上。

姜月窈:“……”

原来这是“抱”啊。

她觉得自己有点像个麻袋。

还好十一的步伐稳健而迅捷,姜月窈只当了一会儿麻袋,就被放在老松树下。

“其实还可以你往前撒药粉,我跟着你撒的药粉走。你能在树枝上飞来飞去,撒得一定比我更快。”姜月窈一手揪着散开的熊皮,一手扶着老松树站稳,弱声补充完自己先前的提案。

“那样没有抱你好玩。”十一斩钉截铁地否定这个提案,却很受用姜月窈的话:“不过,我轻功是很好。”他声调微扬,流泻出少年人独有的骄傲。

“你要采的香材在哪儿?我去采。”他胸有成竹地环顾四周,道:“我可以去这里任何一棵树的树顶。”

“可是,我要采的香材就在树底。”姜月窈轻咳一声,指指松树底。

今天,她要找的香材之一,就是“松脂”。

十一:“……”

没有用武之地的十一皱起眉头,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十分怀疑:“这灰灰白白的是香材?”

“嗯,这是松脂。松树受伤后,就会流下松脂。”姜月窈已经重新系紧熊皮,环绕老松树撒完药粉。她放心地靠近老松树根,蹲下身子,扫开遮盖松树根的松针。

一小片灰白色块状松脂显露于眼前,她的眼底浮现温柔:“别看它们现在是灰白色,与桑木灰同山泉煮,撇去浮起的杂质,留下的就是透明纯澈的松香。”

十一解下腰间的提篮,放到姜月窈身边。他好奇地蹲在姜月窈身边:“没有不用煮就是透明的松脂吗?”

“有的。阿娘见过。听说,松树越老,流下的松脂便越透明。不过,我没见过。也不知道这棵松树够不够老。我找找看喔。”姜月窈小心地抹去松脂上的碎叶与泥土,仔细寻觅。

十一盯着她的动作看了会儿,忽而拂袖一扫。

疾风突袭,卷起针叶积年累月形成的铺盖,将它们吹得远远的,露出大片的松脂,以及一条猝不及防冒头的小蚯蚓。

“喏,这样更好找。”十一看向姜月窈,若无其事地道:“我内功也很好。”

姜月窈震惊地盯着小蚯蚓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它费劲地重新钻回地底,她才回过神来:“好厉害……”

她还以为自己要花很久才能找到一块透明的松脂,谁知,她看着大片一览无遗的松脂,一眼就找到一块不一样的松脂:“十一,你看!”

姜月窈兴奋地取出香刀,避开树根,小心翼翼地割下这一小块松脂。它大体也是瓦灰色,不过最上端有一小块呈蜜色胶状。

她将它放至鼻端轻嗅。

老松树饱经沧桑,不断分泌松脂以对抗风雨刻下的伤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纵使泥叶沾身,风吹雨打,它疗愈伤口时流下的松脂,仍凝聚着老松辛辣的气息,冲破泥土的芬芳。

姜月窈将它郑重地交到十一的手中,道:“阿娘说过,这样的松脂,要是在地上再埋成百上千年,就能凝结成琥珀。”

十一接过松脂。

姜月窈实在太高兴,话也变多,忍不住碎碎念:“虽然它还是得跟其他松脂一起炮制,炮制过后得到的松香才能合香,也会比它更透明。不过,能找到它,我真的很高兴。”

高兴?

十一看着手中的松脂,眉峰微蹙。

它颜色淡黄,混杂着大量的杂质,勉强能跟“半透明”三个字沾边。他实在看不出,这个丑东西怎么能变成他家中那块晶莹剔透的金黄色藏蜂琥珀,又怎么能令她“高兴”。

他不明白。

他看向姜月窈。

少女侧对着他,她青丝稍稍凌乱,微垂在她的耳际,勾勒皎洁光滑的侧颜。

她热切地凝视着他手上的松脂,甚至无意识地凑到他的身边,像触碰稀世奇珍一般,轻轻地碰碰他手上的松脂,笑盈盈地自言自语:“阿娘见过的香材,我也算见过啦。”

她忽而扭头看他,认真地道:“十一,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要花很久才能找到。”

她脸色薄红,唇角弯弯,脸颊上出现两个小梨涡。她眼眸凌波微漾,盈着干净明澈的笑意。

这样小的一件事,就会令她如此高兴。

她甚至将令她高兴的松脂,放在他的掌心,与他分享她的喜悦。

她的气息太近,他靠近她的那半边身子,仿佛都有些莫名地发麻。十一倏尔起身,飞燕一般轻盈而迅疾地跃至另一棵松树旁。

“诶?”姜月窈茫然地起身,看向他。

十一跃至的松树下疾风忽起,风卷残叶,周围瞬间腾空一圈,露出些许白色的松脂。尔后,一棵,再一棵。

姜月窈立刻明白他要干什么,哭笑不得地道:“十一,你先回来!那儿太远,我的药粉不够,采不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