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十一神色淡漠,眉眼寒凉。他身披月霜,无声地行于山野间。溶溶月色黯淡之处,他的身形便彻底融入阴影里,形似鬼魅。

直到阴影里,遥遥地现出一点不属于月色的光亮。

淡淡的,飘飘摇摇。

十一不动声色地抽出匕首,紧贴手腕,防止寒光乍泄。他悄然地靠近光亮——

白墙小院的檐下石阶上,突兀地放着一个红灯笼。

周遭万籁俱寂,十一藏于林叶间,信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掷向它。同时飞身上树,跃至另一处,换个藏身之所,以免敌暗我明。

“噗”的一声,灯笼纸破,灯火熄灭,万物归于黑暗与寂静。

可什么也没发生。

没有埋伏。

十一又等了等,最终走向白墙小院。

他低头看着石阶上熄灭的红灯笼,眉宇微微蹙起,有很淡的困惑。

他自然知道这是哪里。第五殿的手下在这座院子落脚,替他们的主人掩藏踪迹。他在山间林道将他们杀死后,将尸体抛下悬崖,然后仔细翻遍这座破落小院的每一处角落,又暗中盯梢。

结果,他没盯来第五殿的人,却盯来了好玩的女郎。

但是,谁会在这里莫名其妙地放个灯笼?

十一反手以匕尖挑起灯笼上的挂绳,灯笼左转圈右转圈,除了破得有点可怜巴巴,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灯笼。

就像是,镇上人家在夜间高挂的那种灯笼。他知道,威远镖局用灯笼来传信。其他人家的灯笼,是为照门照路。

这个灯笼,为谁照明?

十一抿着唇,翻身轻巧地越过白墙。

他还没靠近正房,就停下脚步。

她的嬷嬷,呼噜声可真大。

原来,她没有为躲开他,而骗他下山。

他的脚步忽而变得轻快,他在灶房换上夜行衣,拎着那个破败的灯笼,潇潇洒洒地下山去。

翌日清晨,天际刚露一线鱼肚白,姜月窈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院门。

章嬷嬷夜间打鼾,从前跟她不睡一间,倒还好。这两天跟她同睡一室,她不太习惯,好久才睡着。

不过,她虽然困倦,仍惦记着收回外头的灯笼。今非昔比,每一样东西都紧要。

门外雾浓,灯笼好好地待在原地,蜡烛竟还未燃尽,小簇火苗在薄绢里摇摇晃晃。姜月窈有些诧异,她的蜡烛能燃这么久吗?她又揉了揉眼睛,困惑地提起灯笼。

没有刺鼻的气味,蜡烛融化的烛香平淡干净,带着一点棉线燃烧的烟火气。

姜月窈微怔。

她喜欢调香,幼时能接触昂贵的香料。后来寄居孙家,条件有限,她逐渐更留心身边物什的气味。

她放进去的蜡烛,是桕混油和白蜡混合制成的,比纯白蜡和桕油都便宜。不过,因为混杂的缘故,燃烧时,若没有勤剪灯花,烟浓且气味刺鼻。燃烧得当,才有机会嗅到丝缕乌桕果的果香。

章嬷嬷显然不可能半夜爬起来剪灯花。

有人换掉了她的灯笼。

姜月窈的瞌睡虫扑棱着翅膀远走高飞。

她定定神,小心地拆下灯笼底座,拿出蜡烛,吹灭。蜡烛色乳白,还有拇指那么长的一小段。姜月窈更确定这支蜡烛多半是纯粹的白蜡。

她忍不住四下顾盼,轻唤道:“十一?”

在这杳杳无人的迢山,除了他,她想不出还有谁会披星戴月地上山,做这般无由来的事。

她的声音消失在春风里。寒松凛凛,草木葳蕤,迢山安静如初。

姜月窈登时觉得自己做了件傻事。就算十一趁夜而归,现在一准在灶房睡觉,哪能听得见她说话。

可这念头刚转过脑海,她就听到身后困惑的一声回应:“咦,这次你怎么发现我的?”

姜月窈一愣,扭头循声而望。

少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穿着簇青的劲装,像蒙蒙初晨中一点墨夜的余韵,衬得他面容愈发白皙。难怪嬷嬷说他不似猎户。

可他向她走来时,脚步猫一样轻。衣料紧贴着他的躯体,勾勒出精干的腰身。她忽而想起他穿着短褐时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分明,蕴藏着能轻易能将她抱起的力量。又好像,也能与猎户相合?

姜月窈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她攥着灯笼的提柄,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赶出去,解释道:“我没发现你,只是因为蜡烛的气味不一样,我想有人换过灯笼。”

“我猜是你。”她抬头,露出浅浅的笑意:“原来真的是你。你回来啦。”

她没想到,自己的傻念头还能得到回应。

“蜡烛的气味还有区别?”十一有些诧异,他上山前,特意把石总镖头扒拉醒,沐浴换衣,洗净身上乱七八糟的味道,还以为万无一失。

不过因为困倦,他的神色显得有几分疏淡。他打个哈欠,舒展身躯,道:“我以为就是——”他停顿了会儿,道:“蜡烛的气味。”

姜月窈笑了,她摇摇头,轻快地道:“不是的,蜜蜡、白蜡、桕油、樟树籽油……它们做的蜡烛,气味都不一样。要是添加不同香料,会有更丰富的味道。以后……”

她原本想说,以后她可以让他闻一闻添香料的蜡烛。

可这样的蜡烛,很贵很贵。

她不会做蜡烛,更买不起。

姜月窈踟蹰着,不敢许诺。

“以后怎么?”十一的语调轻微上扬,皱眉:“你都不笑了。我还想戳一下你脸上的小窝。”

“诶?”姜月窈压根没反应过来,怔愣地看着他。

十一强调道:“你笑起来,才会有。”

姜月窈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不能戳的。”

哪个郎君会随便戳女郎脸上的梨涡呀!

“为什么?”十一不解。

不过,这回他不等姜月窈说话,先自己了然地“哦”了声:“得带礼物,走大门,敲门拜访,然后问你。”

虽然她说错一部分,山下其实没有比她有趣的女郎。但鉴于她明显并非为躲开他而说谎,说不准是她自己弄错了,那她其他有意思的话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那番拜访送礼的话,他没听人说过。做一做,看看好不好玩。

十一说罢,伸手“笃——笃笃”地敲响三声门。

“别——”姜月窈已来不及阻止。

先前,她一直刻意压低声音,而他大约是倦怠,眼底薄薄一层青灰,声音也低迷。显得这敲门声怪嘹亮的。

章嬷嬷会听到的。

姜月窈顿时紧张起来。

里头果然响起章嬷嬷的询问声:“姑娘,是不是有人敲门哪?”

“我、我看看。”姜月窈答得慌乱,转而看向十一。

“要我走?”

“你、你回来啦!”

十一的低语和姜月窈刻意扬高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要走。”姜月窈以气声对十一道:“假装你刚回来吧?”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背着嬷嬷在做坏事。而且,说完她才发觉自己的语调过于亲昵和紧张,只盼着嬷嬷隔得远没听出来。

十一垂眸看她,饶有兴致地应声:“昂。”

然后,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以素帕包裹的东西,递到她的面前,不疾不徐地掀开:“然后,是礼物。”

粉帕下的金簪露出尖尖一角,与此同时,正房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准是章嬷嬷见她迟迟不回房,出来寻她。

姜月窈的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她什么也顾不上,着急忙慌地想去捂十一的手,急声道:“不行,不能送这个!”

送香料送什么都好,金簪乃定情之物。他真是一点都不懂!

“为什么?”十一轻抿薄唇,不解:“她们都说——”

“不要礼物……”见十一还要追问为什么不要,她生怕章嬷嬷出来,往后退几步,连忙压低声音道:“那,换个礼物——换那一张黑毛皮,好不好?你已经给我的那张。”

“不好——”十一才蹙眉说两个字,章嬷嬷的脚步声近了,他戛然而止,姜月窈匆忙转身:“嬷嬷。”

章嬷嬷先快速看姜月窈的情况,然后才对十一福了福,神色倒是比先前更和蔼:“原来是郎君来了。”

只不过,她一如既往地走到姜月窈身前,挡在他们中间。

姜月窈再后撤,攥着手中的灯笼,跟攥着救命稻草似的。她的心砰砰直跳,飞快地觑一眼十一。还好他已经把金簪收进怀中。她小小地松了口气。

“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姑娘心善,想为家中长辈祈福,是故要在这儿多留些时日。”章嬷嬷好声好气地道:“郎君同住在此地,恐怕多有不便。”

“我没什么不方便的。”十一答得大方坦荡。

章嬷嬷一噎。

她很想怀疑眼前的少年是故意的。虽然吴陵郡民风开放,有她这个老嬷嬷在,她们出身商户,也没有那么严苛的讲究。但她家姑娘天仙似的,怎么想都有点不放心。

可瞧少年目光澄明,章嬷嬷一望就知他没什么龌龊心思。

兼之认为他是哪家的公子爷出来玩闹,章嬷嬷不想挑明交恶,拐着弯劝道:“郎君贵重,灶房住起来怎么舒服?更何况,日后我们得用灶房烧火做饭。烟重熏人,怕冲撞郎君。郎君还是住到别处去吧。”

“贵重?”十一微微挑眉,颇有兴致地重复这两个字,他觉得这跟说他“品性贵重”也没什么两样。

姜月窈一下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低垂视线,生怕嬷嬷看见她泛红的脸颊。

十一没在意,欣然颔首道:“既如此,我换间房住就是。正好,礼物在灶房。我把它交给你,腾空灶房。”

他说罢,大步流星地跨过院门,径直往灶房去。

章嬷嬷从没遇到过这样听不懂弦外之音的人,急得她“哎哟”一声:“郎君,老奴不是这个意思。”

可十一走得快,转眼消失在灶房里。章嬷嬷连声叹气,忍不住回头对姜月窈道:“姑娘,你说这……”

章嬷嬷颇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这少年郎,你说他可气吧,他偏句句真心实意。章嬷嬷见惯形形色色的人,一眼能分出真心假意。可要说不可气,章嬷嬷都有点没招了。

毕竟这间破落院子,墙都塌了,要不是孙家能掏出地契,谁知道这是有主的院子?根本拦不住有心人进出。孙家不可能派护卫,她们两个老弱,跟砧板上的肉没什么两样。

她想着,与其硬邦邦地赶人,不如好声好气地说话。

谁知就被误会成这样?

章嬷嬷是当真无奈,下意识地想跟姜月窈拿主意。

可一瞧,她家姑娘正眸子盈亮地看着少年的背影,玉白的脸颊上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只是当她望去时,她的姑娘立刻凛然抿唇,脸上带着些被抓包的绯色,软乎地唤道:“嬷嬷?”

相当乖巧,相当此地无银三百两。

章嬷嬷简直觉得自己有一百颗心都不够担心的。可偏偏在这一刻,她感受到姜月窈久违的轻松,她舍不得说半句重话。

这郎君,让姑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