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渊和兰姬遇刺获救,现在人已被抬回房里止血,还不知有没有性命之忧,来传话的下人不肯多言,宝嫣便只能心存侥幸地猜测事情还没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不然,就不是请她去探望他们,而是来报丧了。
到这种时候,宝嫣也无心去计较一个说要去前庭宴客,一个说身子不舒服回房歇息的两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只期望晏子渊没事就好,同时她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新婚作寡……
她该如何安排今后去路?宝嫣想不通,到底是谁在针对晏家,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冲她夫婿下死手?
怀揣着诸多疑惑与后怕,宝嫣不自觉加快了步伐。
前方就是月洞门,如一轮从天上掉落的圆月,伫立在道路中间。墙上倒影着竹枝的疏影,往常看着清雅诗意,如今看来就像一张吃人的嘴,将他们一行细细吞吃了进去。
急急忙忙从新房赶过来的宝嫣渐渐感到吃力,鼻头上沁出细细的汗意,只要晏子渊的院子越近,就越能发现这路上同样站着许多气势骁勇的府兵。
“什么人。”
为首的拦下她们。
松氏上前代为答道:“我等是苏家侍奉新夫人的奴婢,惊闻夫主受了伤,特意前来,陪新夫人探望。”
府兵听后径自越过她,朝宝嫣的方向走去,当面鞠躬抱拳,“夫人莫怪,府主有令,凡出入内宅者,须得按例检查一番才能进去。”
竟有这般森严。
宝嫣不欲与他们为难,点头答应,“请吧。”
这检查自然查不到宝嫣身上,主要是看有没有刺客藏在随行的队伍里头,毕竟那帮人就是伪装成晏府的下人,才成功混进府邸的。
府兵查探一番,发觉无恙退到一旁。
宝嫣这才得以通行。
晏子渊的住处,应是他婚前居住的地方。
如今改做成了书房,歇息留宿的卧房没动,维持原样。庭中央还有一颗没开花的树,上边儿挂着无字灯,房门大敞,里头通明如白昼,光亮撒了一片在空地上。
宝嫣深呼吸一口气,稳定心绪后,才提步往内走。
屋内正堂,或站或坐着比她先到的,是本应该在筵席上宴客的晏家家主,还有宝嫣的公公婆母。
各个不苟言笑,神情肃穆。
他们会在此,一方面可以看出对晏子渊的看重,另一方面还能窥探出事情的严重。
宝嫣定了定神,最终克制住内心紧张,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问安。
本来一切都没出错。
但因宝嫣的出现打破沉静,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
看着她华贵的婚服,就会联想到今天是什么喜庆日子,而躺在卧房里的晏子渊还处在生死不知的关头。
喜气直接变晦气,宝嫣的存在也就越看越碍眼,她的婆母甚至连遮掩都没有,直接对她表露出冷淡的姿态。
更甚至不轻不重地说了两句,“当初合八字时,我就说两人怕是不般配,人来了怕是水土不服,没想到真出事了。”
气氛突然尴尬。
宝嫣还没想好怎么回话,对方侧首过来,正对着她,“怎么来得这么晚?难为你还记得阿渊这个夫婿。”
宝嫣不知她怎么对自己成见这么深,只把这位婆母现在的姿态归类为太过关心自己的儿子,才会冲着新妇撒气。
宝嫣最先是从乳母那得到晏子渊遇刺的消息。
还不知消息是否属实,她一直记挂在心,问驻守在她院子里的府兵,一个个地都做哑巴状不肯回答,逼紧了就说不知情,请夫人不要为难他们。
再等到下人过来请她,时辰已过去两三刻了。
这才导致她比长辈们晚到许多。
被刁难后,宝嫣生出一丝无辜的委屈,但她不能表露出来。
果断退让一步,谦卑道:“儿媳有错,下次不会了。”
“还有下次?”
“好了,这时候还计较这些作甚?她才刚进门,也是不想的,你体谅些罢。”这时宝嫣的公公替她发了话,解了围,引来婆母面露不悦,斜视扫了宝嫣一眼,冷哼。
说南地来的就是不同,比公主还娇贵不成。
宝嫣低眉垂眼,没有应声,如没记错,她这位婆母就是王室出身,是先帝在时就颇受宠爱的长公主。
她十八岁起,就嫁到清河,出于自愿,放弃了开府。
这么多年在晏家的地位也颇有分量,受人敬重。
好在没过片刻,宝嫣处境迎来转机。
沉重而压抑的气氛,随下人的传话声,如针尖般被挑破。
“大夫们出来了。”
众人神思一震,目光纷纷望向卧房出口的位置。晏府有府兵就有军医,但为了救活晏子渊的性命,晏家还将清河有名的大夫都请了过来。
统共六七位声名在外的医者为其诊治。
宝嫣的婆母贤宁长公主救子心切,不同于针对小辈那样问:“我儿怎么样了?可有大碍?”
“你们在此的都是我清河府的圣手,开着积善堂济世,各个妙手回春,想必我儿这点伤势,也不算什么吧?”
她身份贵重,说出口的话却在抬高他们。
但救人的事哪能那般肯定,就是医仙来了,也不敢万无一失地保证晏子渊不出意外。
不过……
如此虎视眈眈之下,大夫们在房中时似乎早已商量好对策,于是由最年长的出来给个说法。
“长公主过誉,我等定然竭尽所能为少郎君和少夫人医治。”
“什么少夫人?”
空气兀地一静。
仙风道骨的大夫:“就是与少郎君一同送过来,受伤了的女郎。”
贤宁长公主瞥了眼宝嫣,要笑不笑地点醒大夫,“梁圣手糊涂了,你且看清楚,到底哪个才是我儿的新夫人。”
宝嫣抿唇迎接住众人观测打量的目光,袖中五指攥紧。
哪怕婆母替她表明了身份,在刚才大夫念错人的那一瞬,她还是尴尬无比。
他人让开一部分空间,才露出宝嫣全貌,梁圣手一见她便知自己误会,赶忙朝宝嫣道歉,“老朽着实老眼昏花,糊涂了,还请新夫人莫怪。”
这些人,一个两个都喊着莫怪。
什么时候宝嫣真怪过他们?
她不动声色地咽下自嘲,强撑起笑颜,上前将人虚虚扶起,“不怪梁圣手,不知者无罪。不出错的话,你方才说的女郎,应是我阿姊。也是我夫君的侧室,她怎么样了?伤得可重?”
“还请圣手,救她一救。”
“这是自然。”
如此乌龙解释清楚后,大夫道:“少郎君和侧夫人身上的伤,各有不同,不过幸而有这位军医及时为他们敷上止血散,才堪堪捡回一条性命。”
“这就是说,我儿无事了?”
“只是暂时保住了性命,身体尚且虚弱,还需小心照看。还有一事……”大夫想到什么,话语突然一转,硬生生又将人一颗小心高高吊起。
他目光落在宝嫣身上,似在琢磨怎么说道。
这边是晏氏刚进门的新妇,那边是当家做主的贵主。
众目睽睽。
梁圣手转着僵硬的脖子,慢吞吞地将在场的人都看了一遍。
最后让人无法领悟他的深意,难以启齿地摇了摇头。
就算被追问“一事什么”,他都没有再提及原话。
反而将本该倾吐出的话咽了回去,换做其他医理上的叮嘱,“还有今夜,多少有些凶险,只怕少郎君和侧夫人会发热病,最好为二人备上人参片含在嘴中……”
原来说的是这个,宝嫣呼吸一轻,放松下来。
刚才她居然会对大夫即将道出口的话感到心悸,连脖颈上的汗毛都立起了,结果是虚惊一场。
“不过人参罢了,还要什么,只管统统说来,只要能救我儿。”
连晏府的家主也道:“按照长公主说的去办,今晚留人在他们房中守着,若无要紧事,不得离开半步。”
宝嫣思量片刻,忽然张嘴请缨,“儿媳愿意留下来照看夫君。”
她的主动让人投以诧异的侧目。
转念一想她是晏子渊的新妇,又显得理所应当起来。方才看不惯她的长公主这时脸色也好了许多,“还算懂事。”
“你想留就留下吧,我与你阿耶还有前庭客人要招待,这后宅之事,就交给你了。”
她陡然提高嗓音,显得傲慢而有威严,“记住,万一今夜阿渊有任何不妥之处,到时可别怪我这婆母不留情面。你可听清了?”
“儿媳听命。”
凡贵族女子,王姬排在行首。
若非王室衰微没落,需要依靠士族维持荣耀,稳定天下。
一般人越不过她们去,当然这其中还要细分其母背后的势力如何,是否配得到优待。
显然,身为长公主的贤宁,其身份怎么说都比宝嫣贵重。
又是长者又是婆母,所以不管如何吩咐,宝嫣最好言听计从。
商定之后。
宝嫣一身还未卸下的婚服,满头金钗珠翠,珠光宝气不说,绝对不适合照顾病人。
于是打算回去收拾一番再来。
松氏等人等候在外,看到宝嫣出现,直接上前搀扶,“女郎,情况如何,晏郎君他……”
宝嫣手搭上去。
院子里守着严阵以待的府兵。
宝嫣轻轻摇头,示意人多眼杂,“路上再说。”
回去的路比来时要长,沉云遮天,乌漆漆一片。
婢女掌灯,拉长一地阴影,宝嫣细眉轻拢,朱唇一开一合,忧郁的愁容在行走中忽明忽暗。
她在同松氏说自己在晏子渊房里看到的情况,并未发现,在围绕湖水修建的长廊对面,有两道完美嵌入暗黑中的影子,正对着她们的方向。
观察了片刻。
影子之一道:“这新妇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若不是大人出手相助,引来晏府护卫,她今夜就得做新寡了,晏子渊哪能捡回一条性命?”
浅淡的光线下,影子露出全貌。
魁梧充满匪气的大汉毫不留情地嘲弄,“说来大喜当夜,如此娇娘,有的人却无法消受……看来还是福薄了。”
“你可还记得所在的是什么地方。”
“……?”
庆峰愣了愣,随即大咧咧地道:“大人难不成以为我忘了,这里自然是晏府……”
“你也知晓是在晏府,却还背地里讥讽挖苦那位少郎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这里又没有旁人,怕什么?难道大人忘了,以前在上京,姓晏的是如何姿态倨傲,瞧不起我们的?”
空气刹那间变得无比安静。
庆峰虎目圆睁,目光所向之处,是廊柱下的一道沉默静立的高大黑影。
看不清脸,只有半边暴露在月下的衣着可以窥探出他的身份。
那人着了一身素白僧袍,看似质朴,实则衣料上的银线熠熠生辉,华贵出尘。其修长的手腕上还缠绕了一串玉制的、漆鸦色刻满经文的念珠。
他的沉默不仅不显压抑,还独有一种殊胜无比的清贵味道。
仿佛他脾气极好,不会轻易与人动怒发火。
但庆峰知晓,这不过是他这师叔身处人世间,展示给俗人看的假象。
本性上,道貌岸然,睚眦必报才是他的相处之道。
果然。一道酥掉耳朵的轻笑响起,庆峰不适又警惕地后退半步。
他可不是上京那些贪图师叔美色的女娘,只知最好不要轻易招惹到他。
若是不小心惹到了,那便只能看这位心情如何了。
目前来看陆道莲的心情大概是不错的。
庆峰暗暗腹诽,他就说,瞧着不喜形于色,在昭玄寺也算“一颗尊贵明珠”的对方,怎么可能真的不记仇每回到上京,都要在昭玄寺作威作福的北地贵子。
陆道莲:“那是他当年还小,上京王孙谁没几个年轻气盛。”
庆峰:“那又如何?”他想师叔应该又要义正严词讲一番虚伪道理了。
下一刻。
陆道莲:“所以他遭报应了。”
庆峰:“……”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就是说做人不可太得意忘形,否则自有无边苦难来渡他。庆峰你听清楚了么?”
“……”皱眉。
庆峰低头闷声答:“师叔教训的是,弟子知错了。”
不到片刻。
庆峰又问:“她们走了。可还要去探一探晏子渊的情况?”
“现在去,他不死也残,没有什么可看。”藏身在暗处的陆道莲看不出真容道:“不如回房。”
他率先转身,步履沉稳,手里还攥着念珠。
庆峰不满:“可回去也是歇着,为何不去看看他现在下场。”
陆道莲:“既然不想歇着,那就替我们的晏小郎君多念几遍祈福经。”
庆峰大惊失色:“为什么是我?”
陆道莲斜眼睇来,神色淡淡,“难不成让我?”
“……”那怕是祈福经变往生咒。
庆峰耸肩,边走边回头喃喃,“也不知那新妇夜里会不会偷着哭?差些喜事变白事,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她带来的灾祸。还有她的婆母,那位贤宁长公主可不是个善茬……”
他絮絮叨叨。
身前人充耳不闻,一袭僧衣穿梭在黑夜里,无光却自有一种朦胧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