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辗转难眠,李沐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父亲的样子,略显严厉的目光,还有戴着花镜灯下看书的老态。
今年父亲已经五十六岁了,身体安否?
第二天就有八个同学回家了,魏翔边收拾东西边问李沐:“沐子需不需要我去你家看看?如果你爸妈回来,我就打电话告诉你。”
李沐摇摇头:“不可能回来,要是回来我妈早就打电话了,一年就能回家一趟,你还是多陪陪你父母吧,我没事的。”
剩下几乎都是地富反坏右子弟,平时一副高高在上的张峰,此时也心事重重,默默地整理行李。
金旭坐在书桌前写集体户一年的总结,年前还得报给公社知青办,这是每年考评知青重要的一环。
“李沐一会儿跟我去趟公社,跟我把材料给孙主任送去。”
李沐偷眼看着张峰,很明显能看出来,张峰的脸色不是很美丽。
俩人赶着马车往乡里走,金旭说了一句:“我是想顺便问问孙主任返城指标的事,听王书记说,明年乡里有推荐名额,我想给咱们户争取一下。”
李沐不禁看了金旭一眼,他对返城指标根本不抱希望,就是有也轮不到他。
不过金旭这个户长真的尽职尽责,她说要指标可没说给自己要。
十几里地马车也跑了很久,李沐和金旭头发都挂满了白霜,看着就像圣诞老人。
李沐把马车停到了公社大门口,金旭一个人去了知青办。
无聊的李沐抱着马鞭子东张西望,盘算一会儿请金旭吃点啥,他带来的草药能卖点零花钱。
前进公社唯一收药材的就是乡供销社,只不过价格极低,而且还需要村里开证明,好在李沐已经卖了好几年,跟供销社马主任都混熟了。
不一会儿金旭就从公社大院跑了出来,脸色挺难看,李沐赶紧问咋回事儿,金旭一句话都不说,坐上马车就招呼李沐赶紧走。
卖了草药李沐打了几斤散白,便拉着金旭进了乡里唯一一家馆子,俩人要了两盘饺子一大碗豆腐汤,几口热汤下肚,金旭的脸色才好了一些。
“指标的事不顺利?”
金旭嗯了一声:“全公社好几百知青,就有十几个指标,平均分的话一户都分不到一个名额,而且这些指标还有不少是戴帽下来的,太难了。”
李沐看了眼金旭:“那你刚才脸色儿咋那么难看?病了?”
金旭脸一红:“你别问了,赶紧吃你的饺子,实在不行过完年咱们开始复习,准备参加高考,返城又不是非要有指标?”
见金旭不想说李沐也就不再问,俩人吃完饭往回走,金旭忽然问了一句。
“李沐,如果真的回不去你有啥打算?”
李沐一愣:“这我还真没想过,实在回不去只能扎根农村了,我还能有啥出路?”
一直到集体户金旭都没再说一句话,李沐能感觉到金旭的情绪不太好。
返城指标就卡在知青办主任孙玉书手里,孙玉书既贪财又好色,“文革”刚开始就是个贫宣队长,后来抱着公社革委会李主任的粗腿步步高升。
现在虽然革委会撤了,可他抱的粗腿已经是主管教育的副县长,这招生和返城两项大权都抓在了孙玉书手里,全公社的知青都拿他当祖宗供着。
前两年下洼子有个女知青,让孙玉书抽调知青办当宣传干事,没多久肚子就大了,还是在公社卫生院做的人流,弄得整个公社都知道,很快那个女知青就返城了。
前进公社知青之间流传着几句顺口溜:黑土地,北风寒,下乡容易返城难,战天斗地洒热血,不如献身知青办,登门点心二回酒,领导炕上把心谈。
所以李沐严重怀疑,金旭是被孙玉书调戏了。
金旭到集体户就下车了,李沐把车赶到大车院门口,一阵猪叫声震耳欲聋。
院子里正王建国正领着几个村民抓猪。
“今天杀猪吗王书记?看样子晚上能吃猪肉炖酸菜了?”
王建国呸了一声:“你小子倒是真敢想?这几头猪杀了都得送供销社去,你没看村小学的房子都要塌了?卖点钱开春好修房,快过来搭把手,猪杀完了给你们集体户拿点血肠和下水。”
李沐过去帮着捆猪蹄子,很快圈里的几头生猪就都变成了猪肉绊子。
李沐端着盆往回走,盆里是几根冒着热气的血肠和一挂猪肺子,就这点儿玩意,还是村里考虑李沐伺候一年牲口,奖励给知青点儿的。
半路上又撞见了孙慧慧,这丫头塞给李沐一个小纸包,里面居然是两根灶糖,李沐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小年。
孙慧慧满脸羞涩地跑远了,看着她扭动的腰肢和丰腴的屁股,李沐浮想联翩。
假如真的无法回城,一定要扎根这奋斗二队,讨孙慧慧当老婆其实也不错,这丫头虽然没啥文化,可模样在这十里八乡都数得上。
就是不知道慧慧爹妈能不能答应,自己一穷二白不说,还背着个反革命家属的身份,这“黑五类”即便在农村,也是被斗争的对象。
猪肺子烀熟后,放上酸菜血肠炖了一大锅,李沐把散白酒倒进茶缸子里,集体户剩下的知青算提前过年了。
唱段样板戏,朗诵一段主席诗词,这顿饭吃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金旭似乎忘记了白天在知青办的不快,不断举杯祝同学们早日返城,但李沐依旧在她眼中读到了一丝苦涩。
李沐是真喝多了,躺在炕上人事不省,睡到半夜感觉怀里暖暖的,睁眼一看金旭就偎在他怀里,雪花膏的香味让他心里痒痒的。
他费力地抽回被压麻了的胳膊,下炕喝了半瓢凉水,心里的燥热才算平息下来。
他自己回城无望不想拖累金旭,爱情应该是花前月下阳春白雪,可这里推开门啥花都看不到,只有满地牛粪,一年到头苞米面高粱米都吃不饱,爱在这种地方既苍白又无力。
借着月光,他看见金旭瞪着大眼睛盯着他看,满脸幽怨。
卷上根烟,李沐坐在炕沿上不敢看金旭,辛辣的旱烟刺激着他的喉管,让他对自己有了更深的认识。
一个将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二等农民,一个连老婆都娶不起的光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