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澜?”
那些隐约的预兆瞬间落到了实处。闻衡这么稳重的人, 乍一见他,竟顾不得欢喜,先让他的脸色吓了一跳。
“下这么大的雨, 你就不知道先躲一躲吗!”
闻衡又惊又气, 胸膛里像烧了一锅沸水, 连推带搡地把薛青澜扒拉进屋里,什么礼数尊重全都抛在脑后,亲自动手掀了他的斗笠解了他的刀,三下五除二剥去湿透外袍, 要不是他面色冷峻,神态几可称得上严厉, 这动作简直就是登徒浪子。薛青澜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他扒得只剩一件贴身单衣,用棉被厚厚地裹了一圈,丢进了松软的枕头堆里。
“衡哥……”
闻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风一般地出去叫人备水沐浴,薛青澜望着他的背影,眼底笑意慢慢散去,从他这一系列过度紧张的反应里,品到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少顷热水备齐, 闻衡也不用他动腿, 亲自连人带被抱到浴桶旁边,下饺子一样把薛青澜泡进热水里。少顷见他脸上被白雾熏出了一点血色,不再惨白得不像活人,闻衡心中高涨的怒意才如潮水般慢慢退去,勉强找回了一点修养和克制。
“你泡一会儿,我出去……”
“哗”地一声水响, 薛青澜扑到桶沿上,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袖,成功定住了闻衡欲走的脚步,也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干什么?”他皱起眉,握着薛青澜的手臂按回热水中,“老实一点。”
薛青澜认起错来倒是很老实:“我不该淋雨,你不要生气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闻衡更来气了,劈头盖脸地数落道:“你也知道淋雨不好?我还当你是个傻的!有什么天大的事比自己的身体还重要,值得你这么不管不顾,连命都不要了?!”
薛青澜被他训得往热水里缩了缩,小声争辩道:“我想见你。”
闻衡被他气得耳鸣,一时没听清:“什么?”
薛青澜更加低声道:“回程半路赶上下雨,若要避雨,就得明天才能进城,但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闻衡一个月没见他,何尝不想他,只是先被他落汤鸡似的惨样气着了,怒火压倒了一腔柔情,还没回过神来。薛青澜这样简单直白,反而令闻衡噎了一下,怒意渐消,心疼望风而长,两相角力,如烈火与坚冰同时充塞胸臆,竟叫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薛青澜见他不答话,心中一分异样变成了五分,相见的欢欣喜悦陡然冷却下去,变成一捧松散的灰烬,只是面上强忍着没露出异样,微转过脸去避开与他对视,干巴巴地道:“衡哥,我毕竟是习武之人,淋点雨不会出什么事,你不要太担心了。”
闻衡挣开被他牵住的袖子,伸手贴着他冰凉的侧脸,像是终于认输投降,轻轻叹了口气,:“我不过说了你一句,这就委屈上了?”
“不是……”
“别跟我说什么习武之人,你只要没成仙,还是□□凡胎,淋雨就容易着凉受寒,万一病倒了,你难受我心疼,咱们两人谁也落不着好,这又是何苦呢?”
他的掌心很暖,贴在冻僵的肌肤上甚至有点发烫,可也比不过他无意之中流露出的温柔,这一瞬间薛青澜甚至理解了扑火而死的飞蛾,一旦体会过那种暖意,连一点偶然无心的冷淡都能令他如坠冰窟。
他无言以对,在闻衡掌中别过脸去,低着头像是打算在桶里找个地方藏起来,苍白地辩解道:“我没委屈。”
略带薄茧指腹拭过他泛青的眼底,在脸颊流连,最终落在腮边,变成不轻不重的一拧:“没委屈你躲什么?一月不见,越发会气我了。”
他自己体会不到,闻衡却看得很清楚。一句重话下去,眼角瞬间就红了,衬着他脸上的雨水痕迹,宛然如同哭过一场,不能说是楚楚可怜,但看了让人心头发酸,忍不住想亲手擦去那道泪痕,做点什么哄一哄他。
“用过饭了不曾?”闻衡刮去他鼻尖一滴水珠,将他推向木桶另一侧,直起身叮嘱道,“回去坐着,多泡一会儿驱驱寒,我叫厨下准备晚饭,待会儿给你拿干净衣服过来。”
薛青澜顺着他的力道后仰,全身浸在热水中,只露出个脑袋,倦懒地“唔”了一声。
闻衡见他半阖着眼,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又道:“养神可以,别睡着了,小心一头栽进水里。”
薛青澜拖着长音应道:“知道了,我又不傻。”
闻衡道:“这可难说。”敏捷地闪过几粒被当做暗器弹过来的水珠,笑着绕过屏风,出门去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帘外雨声转弱,变成了淅淅沥沥打窗棂的小雨。满室暖黄烛光里,薛青澜换上闻衡的家常衣裳,挽着袖子坐在桌前喝汤。闻衡虽然已经吃过了晚饭,这会儿却也在对面陪坐喝茶。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别后诸事,薛青澜在明州无甚要事,闻衡在越影山的见闻却值得大书特书。他刻意略过了秦陵那一段,只提了顾垂芳与郑廉的往事,许是听多了故事,连讲故事的功力也见长,连一向对旁人死活漠不关心的薛青澜,都听得几度忘了动筷子。
“郑廉到底是恨他还是不恨他?”薛青澜听闻衡讲完,十分不能理解,纳闷道,“既然都肯把坟建在地宫上面,当年为什么不与他见面?他们是有多大的仇,活着不能原谅,非得死了才能释怀?”
闻衡随口答道:“三十年的恩怨纠葛,不是一个恨或者不恨就能囊括的,大约是爱恨交织,还有许多不能说的话,所以才一辈子噤口不言。”
薛青澜懵懂地问:“什么是‘不能说的话’?”
闻衡天性敏锐,又与顾垂芳接触得最多,所以比旁人看得更清楚,猜到的也更多,只是这猜测说出来怕吓着薛青澜,只得一笑掩过,岔开话题:“吃你的饭,打听得这么细做什么。”
薛青澜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好像总惦记着什么事,闻言当场撂了筷子,较真道:“哪有你这样的,讲故事讲一半藏一半,外头说书的也没有你这么奸猾。”
闻衡无奈道:“饱了?把汤喝完。”
薛青澜道:“你不说清楚就不喝。”
“多大人了,还拿这一招威胁我?”闻衡不为所动,“喝汤还要人催的小傻子不适合听这种故事。”
薛青澜气得含恨饮尽半碗姜汤,悻悻地睨了他一眼,不依不饶道:“这下总可以说了吧?”
闻衡拿他这突如其来的好奇没办法,又好笑又为难,只得尽量简洁委婉地解释道:“顾垂芳和郑廉心中只怕都是一样的绮思,但大错已经铸成,谁也不敢露出形迹,所以只能选择避而不见,明白了?”
薛青澜没听明白,张嘴就问:“什么绮思?”话一出口,他突然醒过味来,愕然地瞪圆了眼睛:“你说他们是……是那种……”
闻衡没料到他在这种事上居然一点即透,自己反倒一怔,旋即顺着他的话问道:“哪种?”
薛青澜尴尬地干咳两声,纵然屋中只有他们两人,他仍像是怕被人听到一般,用蚊子哼哼的音量道:“断袖。”说完又好奇地看着闻衡,支支吾吾地问道:“衡哥,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断袖?”
他眼里有种不同寻常的光亮,很难想象一个魔宗护法竟然会露出这种堪称天真的表情。闻衡噙着一点笑意,温和地注视着他,直把薛青澜看得毛了,随时准备往桌子底下钻,才朝他摊开一只手,道:“手给我。”
薛青澜犹犹豫豫地伸出右手,闻衡伸出尾指与他相勾,明显感觉他手腕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含笑问:“什么感觉?”
薛青澜跟闻衡搂搂抱抱得多了,但很少一本正经地做这种小动作,后背汗毛霎时炸开一大片,嘴上却道:“没什么感觉。”
闻衡谆谆善诱:“不觉得两个男人这样很奇怪吗?”
薛青澜心中一哽,忽然想起京城外分别的那一夜,他也在黑暗里抓着闻衡的手翻来覆去地玩了半天,再远一点,两人同床共枕那么多次,这种勾指牵手更不知凡几,闻衡此前从未说过什么,唯独今天格外疏冷,难道是被顾垂芳和郑廉的事启发,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关系不对,所以故意说这种话来试探?
不见天日的绮思,只要稍微露出形迹……就必然要招来狂风暴雨么?
他摇了摇头,强作镇定地道:“我只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不曾听说男男也要授受不亲。”
闻衡的确抱着一点试探的心思,但刚才薛青澜那一瞬间的黯然迟疑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一看他的模样,顿时什么心思都消了。他舍不得逼迫薛青澜,干脆连这一整页都掀了篇,翻掌将他泛着凉意的五指拢在手中,道:“逝者已矣,不合在背后议论他们的事,不大尊重,不说这个了。你多久没睡觉了?早点休息才是正事。”
薛青澜顺着他的力道起身,虽然嘴上答应,脚下却一步未挪,视线还黏在闻衡身上,跟着他转,把闻衡看得莫名其妙,疑惑道:“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你从坐下开始就一直盯着我?”
窗外雨夜潮湿漆黑,庭院空无一人,屋内烛光如豆,而最令他信赖的人就站在他面前,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两种最安全的环境重叠在一间小小书房中,而方才试探带来的震动余韵未消,久别重逢的思念亦冲荡着心绪,令他忽然生出无限冲动。
薛青澜忍耐了一整晚,此刻终于头脑一热,一步扑上前去抱住了闻衡。
闻衡被扑得一头雾水,下盘却稳如泰山,行云流水地伸手将他接进怀里,双手自然地绕到后面搂住薛青澜的肩背,动作十分娴熟:“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薛青澜埋在他怀里,声音本来就轻,又被衣料闷住,几乎成了一团含糊的呓语,谁知闻衡耳朵那么好使,竟然一字不漏地听清楚了。
“回来之后……还没抱过。”
“我的天,”闻衡环着腰将他抱离了地面,语声里满是难以自抑的笑意,“你也太会撒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