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一步, 就算迟钝如聂影,也看出了事情不对。他们纠集了大批人马上门讨债,却正好中了对方的计策, 被人来了个瓮中捉鳖。明明他与闻衡尾随车队进入刑城时还没见到这么多官兵, 救了龙境逃出城时也没遭到盘查, 当时还道是侥幸,原来正主在这里等着他。
“狗贼好生歹毒,原来是我小瞧了你。”聂影握紧了手中刀柄,咬牙发狠道, “泱泱百人,今日说不得拼上性命, 绝不教你这贼子的奸计得逞!”
“这位还雁门的聂公子, 劝你话不要说的太满。”见他急躁,九大人心情愈发舒畅,笑微微地道, “你自己不要命,可别拉扯上其他人。你敢踏出一步,立时万箭齐发,诸位虽都是江湖高手,在这种狭窄的地方舞刀弄剑, 还要顾忌着自己人, 恐怕施展不开罢?到时候伤了碰了、逃不脱的,都要沦为阶下囚,跟你们的师兄弟住到一块去——刑城别的不缺,牢狱倒是管够。”
龙境知道聂影说不过他,抢先接道:“这话也要原样奉还给阁下。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谁都知道,我们抵挡不了千军万马, 只抓一个人总还是能做到。为自身安危计,阁下还是少说两句吧。”
九大人却道:“错了。龙少侠,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江湖人才讲道义。倘若今日一举能令全功告成,我是死是活有什么要紧?”他环视周遭,眼中带着轻蔑的笑意,徐徐道,“况且,拿这些虾兵蟹将来威胁我,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聂影冷笑道:“大伙别听他妖言惑众,此人早已身负重伤,全凭一张嘴支着,不足为——”
一个“惧”字还没说完,颊边忽然一凉,飘忽轻风从身旁掠过,他只来得及看到青袍上的银绣在阳光下微微闪烁,那身影随即远去落地,亮出掌中一把错金的精巧匕首。
周围人“啊”地齐声惊呼,龙境抢到近前,却晚了一步,眉头蹙得极深。聂影在万千视线里,怔怔抬手一抹,蹭了半掌血红,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面上的刺痛。
他面上被划了一道约有两寸的细长伤口,对方下刀时尚算留情,伤口只渗了点血,不至于毁容。可即便如此已足以叫人对行凶者产生恐惧:众目睽睽之下,这个人像鬼一样来去如风,随便抬手就在聂影脸上划了一道,快得所有人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更别说格挡反击。
这一时这一刻,所有人都在心想:倘若这一刀落在我的脸上呢?
谁敢说自己一定躲得过?
此人要是没受重伤,武功高深到如此程度,在场众人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他要是受了重伤还能如此行动,此人武功之高,足以登顶中原武林之巅,那大家还打什么?乖乖放下刀剑认命算了。
聂影也被这一下惊愕得无从言语,伤是小伤,他堂堂男儿,也不大计较相貌,可这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踩在脚下的羞辱,却令他半天都没缓过这口气来。
他恨得眼睛都烧红了,场中诸人一时陷入凝滞。
有人忍不住低声提议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先退回城外,再做打算?”
九大人手中把玩着短匕,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地笑了一声:“走?你们来了刑城,敲开了始月狱的大门,还想走到哪里去?”
龙境倏然抬头道:“阁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九大人拉开匕首,薄刃在阳光下近于无色,他轻描淡写地答道:“意思是你们走了一步错棋,这回要把自己也交代进去。你们二位带着一群不成器的在门前套话,调虎离山,让另一队人绕到后面劫狱——算盘打得倒是精明,可也要看本官买不买帐。”
龙境脸色骤变,似乎极大地吃了一惊。
九大人自得地笑道:“看来龙少侠骗人的功夫还是不到家——”
“好个调虎离山,就是不知道,谁才是那头虎呢?”
头顶忽然飘来另一道笑声,九大人蓦地回首望去,只见正厅房顶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斜坐在屋脊旁,夷然不惧的散漫姿态像一把利剑,笔直地钉向他的眼底。
“是、你。”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中强行挤出来的,在六月天里散发着不同寻常的寒意。任谁都能听出其中饱含着的刻骨恨意,聂影那头却已欢呼起来:“岳兄弟,你好啊!”
闻衡笑道:“聂兄,龙少侠,二位别来无恙?”
龙境端立在旁,亦浅浅颔首向他致意。聂影先前被九大人好一顿奚落,此刻终于等来了能给自己撑腰的,不由得扬眉吐气,欣悦非常。方远卓和其他侍卫如临大敌,立马拔刀在手,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越狱!”
闻衡悠然答道:“我是依样画葫芦,学你家大人行事,不足为奇。”
九大人没理他的挑衅,招手唤了一个侍卫过来,低声吩咐:“去后头看看是什么回事。”闻衡在房上听的一清二楚,不见外地接话道:“何必麻烦,你们在此稍候,片刻后自然能见分晓。”
方远卓没听明白:“什么?”
后院蓦然爆开三声巨响,脚下地面剧震,房梁颤动不已,浓烟滚滚冲天而起,霎时间惊呼惨叫碎裂声连成一片。这下不用方远卓再探,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足以回答他的所有疑问。伴随着地动山摇,始月狱中被押的上百个囚犯互相搀扶着从后院奔出,形容极其狼狈,却带着种冲破牢笼重见天日、野兽一般的凶狠,不少人奔逃之中亦不忘盯准九大人,眼中仇恨如火,恨不得当场将他焚为灰烬。
“狗官!你还敢说你没有抓人!”
“三师兄!小师弟!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门里门外呼声此起彼伏,各派弟子互相认亲,有空的则在扯着嗓子痛骂九大人。不多时又有一队人马从后院绕到前方,为首的是个留着短髭的壮年汉子,手下清一色玄色武袍,腰配刀剑,十分精干。那人抬首朝房顶上的闻衡喊:“公子,人都已经救出来了!接下来该当如何,还请公子示下!”
这群人好似凭空出现,却是有备而来,非但九大人一系不认得,连被他们救出来的各派弟子也不认得。
闻衡从屋顶一跃而下,飘然落在那汉子身旁,视一旁官兵如无物,朝聂影龙境等人介绍道:“这位是湛川城鹿鸣镖局范总镖头,身后各位都是鹿鸣镖局的镖师。”
范扬朝院中诸人抱拳为礼,众人亦站直还礼,齐声道:“多谢范镖头相救!”
范扬忙辞让道:“不敢,在下也是听命行事,全仗公子筹谋,方能一举功成。”
闻衡先是在论剑大会上力克垂星宗诸人,后来又与聂影孤身闯狱、重伤贼首,原本就是众人逃生的希望,此刻听范扬这么说,对他钦佩之意更甚,都高声道:“岳公子活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九大人忽然冷冷道:“还没走出这道大门,便先卖弄起恩情来了。岳公子,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一些。”
闻衡抬眼一瞥,见九大人脸色铁青,显然是气得不轻,他心情便愈发舒畅,和颜悦色地道:“我不心急,该急的是大人才对。牢房已经烧了起来,后头的守卫被我们打得不成气候,你若再不撤兵救火,这座大狱迟早被烧成一片白地——我猜大人还不想陪我们这群江湖草莽一道去死吧?”
范扬立在他身后,颇为不屑地小声道:“一个见不得光的走狗,算哪门子大人?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是我小看了你。”九大人死盯着他,沉沉地问,“救走龙境,让他们带人来牵制我,你自己假意被俘,潜伏在大狱里,里应外合联系其他人来劫狱,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你算到了哪一步?”
“没什么了。”闻衡坦然道,“我一个人势单力薄,能做的有限,只不过是托人给几位朋友捎信,提醒他们小心‘调虎离山’。”
这两句话说的没头没脑,余者皆尽茫然,唯有九大人怔立半晌,突然像犯了失心疯一般大笑道:“好,好,好!”
那笑声说不出的惨然,叫人怀疑他下一刻是不是要呕出血来。
“枉那老头子筹谋多时,到头来竟栽在你手上,可笑!可笑!”九大人在越来越灼热的烟气里审视着闻衡,沉默良久,忽然问:“你到底是谁?”
闻衡站在三步开外,沉静地与他对视,不紧不慢地答道:“江湖上籍籍无名之辈,不必问了。”
“我倒很好奇,是什么人能教出你这种徒弟。”九大人忽然拔剑暴起,闪电般出手朝他攻来,“接招!”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根本毫无预兆,令人防不胜防,上一个字余音还没落下,剑锋已逼近了闻衡面门。有聂影的前车之鉴在前,这回他故技重施,众人惊得连喊叫都发不出来,却见闻衡轻轻巧巧地一侧身,避让锋芒,右手以指作剑,飞速点向他喉头“水突穴”。
这一下闪避拿捏得十足巧妙,还有余裕反击,反应和速度都堪称巅峰。范扬还不知道他练就了这等本事,喜得不住赞叹。九大人一击不中,收剑也快,第二剑作了个“倒挽金钩”式,闻衡身子一矮,闪过此剑,左手望空劈出,竟如料敌之先,分毫不差地切中了九大人的手腕,将他挥来的剑锋阻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