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探狱

一进里屋, 聂影就急得要上蹿下跳。他与闻衡相识虽不久,心中早已对他信赖有加,真是打死也想不到闻衡手段竟然如此狠辣。这行径完全不像个名门正派教出来的弟子, 更有违天下共奉的侠义之道。

“兄弟, 我明白你是力求稳妥, 可是也用不着这么……这么残忍。”聂影眉头皱得死紧,道,“两个老人碍不着咱们救人,何必牵连无辜?”

“哦?”闻衡漫不经心地道, “为救百人而杀一人,为大义而舍小利, 我以为这是大家公认的做法, 有什么可指摘的?”

“说得轻巧!”聂影面现怒容,大声道,“谁的命不是命?人命关天, 怎么能称斤论两地比较?你这想法,同那些杀人利己的魔头有什么分别?!”

他讷于口舌,读书不多,有好些规劝辩驳的话在胸中翻腾,却难以一一详述, 愣是把自己憋得脸色通红, 吭哧吭哧地磕巴道:“岳持,我不是说你是恶人……不管有什么理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害人。救人固然重要,可咱们做事得讲良心,大不了、大不了我回去找还雁门的人来帮忙,咱们明天不去冒险了。”

闻衡定定地看着他, 忽然嗤地一笑。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恢复了惯常的语气,叹息道:“聂兄,我若真要害人,就不会把解药给你了。”

聂影怔怔地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见了自己手中紧攥的白胎瓷瓶。

他胸中鼓荡的激愤像个被扎破的鱼泡,迅速瘪了下去,迟疑地道:“你……”

闻衡又问:“你听说过‘断魂飞魄散’这味药吗?”

聂影茫然摇头:“没有。”

闻衡笑道:“这就对了。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断魂飞魄散’,是我编出来骗人的。”

“……”聂影头疼道,“你这是要唱哪一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虽然不会下毒,但是很会吓人,效果都是一样的。”闻衡语重心长地道,“大哥,你我是拿命在赌,容不得一点闪失。哪怕他们是十世善人,也得留个心眼。”

“不过你方才劝我的话,我听进去了。”他似乎有点出神,目光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幽深,“当初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坚持……”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渐至不闻,聂影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闻衡醒过神来,正色道,“大哥这份胸襟,实在叫我钦佩得紧,小弟今日受教了。”

聂影忙摆手叫他打住:“快别取笑你大哥了,咱们兄弟何须说这些见外的话。正事要紧,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闻衡道:“明日进去探查情况,暂时不动手,先摸清牢房位置、守卫巡逻如何换班。如果能混进牢里,最好找到一两个自己人,看看他们中的是什么毒,弄明白官府抓人到底有什么图谋。”他将一粒纸包的药丸递给聂影,道:“这是复生丹,材料难得,今天下午只得了这么一粒,你带在身上。万一不幸陷进去了,可以用此药解化功散。”

聂影托着那小小纸包,只觉一粒药丸有如千钧之重,几乎要端不住:“那你怎么办?”

“用不着它,我没有内力也应付得了,你放心。”闻衡道,“记住,明日混进去后,你先想办法找这个人——”

次日早晨,两辆满载菜蔬米面的板车停在了始月狱的后角门,老丈指着身后两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战战兢兢地朝守门士卒介绍:“官爷,这两个人是小老儿远房侄孙,此人叫王岳,这个叫王景。今日菜比平时多一车,我们两个搬不动,所以叫他们来帮忙卸货。”

这两个老人是他们狱中用惯了的菜户,军士早就认识,听他这么说,便走近前来,道:“把头抬起来,手伸出来。”

两个年轻人一个脸色蜡黄,一个满脸络腮胡,虽然个高,却总无意识地佝偻着背,不光手上结着粗茧,指缝里还有洗不干净的泥土,乍一看去,的确像是常年务农的村汉。

那军士见他们躲闪畏缩,大气都不敢喘,只当是乡下人对官兵天生畏惧,未生疑心,挥手放行道:“进去罢。”又对那老头笑道:“王叔,你明日再来,记得捎上些好果子,天气越来越热,兄弟们守门守得口渴。”

老头一叠声答应了,闻衡和聂影默不作声地拉着板车进门,跟着老妪绕到后厨,将车上菜筐一个一个搬进院子。

虽还不到正午,后厨却格外忙碌。这大狱中只有一个厨子,平日里给几十个人做饭足够,突然要照管两百多人的饮食,就有些忙不过来,一见王公王婆带人来送菜,立马招呼道:“来得好!快快快,我这儿正缺人搭把手!”

闻衡与聂影对望一眼,闻衡主动上前,用浓重乡音道:“大哥有什么吩咐?”

厨子一见是个不认识的小伙子,“哟”了一声,问:“王叔,这是?”

老头忙道:“是我侄孙,叫王岳。”

“哦,王岳小兄弟,会煮粥吗?”厨子一指旁边空着的灶台,“去把锅涮了,舀几碗米煮一锅稀粥,再随便摘点菜叶子放进去就行。”

闻衡把“老实巴交”四个字贯彻到底,一句话都不敢多问,低头走向灶台。聂影在旁搬米面,状似困惑无知地问道:“官爷们咋也喝稀粥呢?俺们种地的,一天中午还有一顿干饭哩。”

厨子笑他没见识,嗤道:“你懂什么,这是做给牢里那些贼囚吃的。昨日足足来了八车犯人,还有十几个京城来的官爷,我要周全这么些人,不就忙不过来了吗?”

他也知道这牢中的事情不能多说,但人总有好奇心和虚荣心,忍不住不显摆。恰在此时,闻衡往锅里加满了水,嘀咕道:“这粥太稀了,喝进肚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这些人犯了什么大罪,怪可怜的。”

“哈哈,他们还可怜?有口饭吃就不赖了。”厨子随口道,“我昨儿个帮牢头送饭,看见那些人个个穿着绸缎衣裳,平日里不知吃了多少山珍海味,且饿不死呢。”

闻衡问:“照这么说,敢是哪个贪官赃吏被抄家了么?”

厨子摇头道:“不是。听说是一伙十分凶恶的江湖贼人,不使点手段都制不住他们。”他朝闻衡正在煮的米汤努努嘴,悄声说:“要是给他们吃饱了饭,有了力气,这伙人还不把房子拆了?”

聂影和闻衡肃然起敬,郑重地望着这锅米汤,厨子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满足,故作淡然地说:“你们俩干活还挺利索,过来帮我把脏水拎出去倒了。”

他常年自己一个人忙活,好容易来了两个打杂的,使唤人使唤得非常起劲儿。闻衡和聂影被他支使得团团转,待粥快熟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高壮结实的黑衣汉子径直走进厨房,四下环顾一遭,皱眉道:“怎么这么多人?”

此人脚步声沉稳有力,太阳穴高高鼓起,举止利落,目露精光,显然武功不弱。闻衡与聂影对视一眼,立刻各自低头收敛气息,装作惧怕的样子,避免与他对视。那厨子忙擦手迎上前来,赔笑道:“大人息怒,这是每日给大狱送菜的老王夫妇,都是用熟的老人,小的这里腾不开手,这才叫他们来帮小的干些杂活。”

那男人也是第一次来始月狱,对这些厨工杂役不了解,只冷冷地问:“给囚犯的粥水准备好了?”

厨子忙引他到灶边,道:“已经得了。”

闻衡沉默地让到一边,从余光中看到那男人从怀中掏出一大包药粉,抖入粥锅中,随后将那张油纸团成一团,顺手丢向灶膛——

闻衡接着衣袖遮掩,右手暗自运劲,屈指一弹,一道细细的气流直打出去,将那团纸弹飞,落在了火苗烧不到的土灶角落里。

那男人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从灶台前推开,转头吩咐道:“把粥盛好,拎到牢房去。”

厨子手里还忙活着给牢头等人的饭食,嘴上应着,却一时难以脱身,忙轻声喊道:“王岳!”使眼色叫他过去帮忙。

闻衡和聂影正求之不得,忙战战兢兢地上前来。闻衡趁人不察,飞速将灶膛里的纸团摸出来塞进聂影手中,低声嘱咐道:“出去后找人验方配药。”

两人合力装了满满两大桶粥水,约有几十斤重。那男人绝不肯主动出手做这些低贱活计,见这二人做得周全细致,便道:“你们拎上粥,随我来。”

从厨房与牢房需要绕过一段矮墙,看似很远,其实相去不过百步。门口守卫见男人走来,齐声见礼道:“方大人。”

姓方的以下巴点了点身后二人,对守卫道:“把粥拿进去,兄弟们换班吃饭。”

那守卫闻言面露难色,走过来低声回禀:“方大人,那群人闹得越发厉害了,昨晚就把粥泼了弟兄们一身,扬言要绝食,宁可饿死也不受这份羞辱。”

姓方的城府不深,闻言冷笑道:“那就让他们饿着,怕了他们不成?我倒要看看这群人的骨头有多硬。”

守卫嗫喏道:“可有几个人看样子好像要不行了……九大人吩咐过,暂时还不能让他们死。”

姓方的眉头蹙拢,咒骂道:“他娘的!恁地多事!”

闻衡和聂影站得远,照理说听不到他们的悄悄话。但习武之人耳力何其敏锐,那守卫的低语一字不漏地落入二人耳中。过了片刻,那男人悻悻转头,对闻衡道:“你们把桶放下,回去吧。”

二人应了声“是”,情知今日无望入内,正待离去,房屋背阴里忽然转出来一道身影,有人扬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非常清朗悦耳,如珠玉相击,带着一股泠泠之意。但野兽般的直觉作祟,闻衡脑海里有根弦倏忽绷紧。他久违地感觉到了某种近在咫尺的危险,甚至令他在炎炎夏日里止不住地遍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