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连败

承露台下, 温长卿紧张得管不住手,去扯余均尘的袖子:“均尘师弟,你刚才看清了没有?岳持他果然神功大成了?”

余均尘从他手中把皱皱巴巴的袍袖拽回来, 无情地道:“没看清。”

温长卿那脸色就好似刚捡了钱, 突然被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雷给劈了。

闻衡居高临下, 目光远远投去,恰好与薛青澜睁眼时的视线轻轻一碰。他站得远,薛青澜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却能感觉那目光春风般和煦地在他脸庞上掠过, 像是安抚,又仿佛是劝慰他不必担忧。

真不知道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接替薛青澜的垂星宗门人登上左擂台, 亮出长剑, 朝闻衡抱拳道:“垂星宗秋字部白龙杰,向岳少侠讨教。”

闻衡凝然端立,颔首道:“请。”

白龙杰见他不拔剑, 心下冷笑,唰地一剑刺向闻衡胸口。不待对方举剑招架,长剑蓦地一抖,剑尖划出波浪似的曲弧,如毒蛇陡然昂首进攻, 蛇信直取闻衡双目。

这一招起手平平, 凶险处却在后头,任谁也想不到长剑竟能被他用出软剑的架势,变招又如此之快。闻衡却只往后退了一步,左手拇指一叩,长剑从鞘中弹出三寸,剑柄含着内劲, 正打在白龙杰右手腕上。

白龙杰的剑尖离他眼珠还有几寸,眼看着要一击得手,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刻骨酸麻,长剑立时脱手落地,连着整条手臂都像被人卸了关节,软塌塌地垂落在身边。

不光白龙杰傻了,台下观者无不瞠目结舌。

这结果实在出人意表。可方才过招的细节,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无非就是闻衡用剑柄弹了一下白龙杰的手腕。若他用了重力,剑柄早该激射弹出,将白龙杰手臂撞歪;然而那铁剑分明只出鞘三寸,白龙杰连歪都没歪一下,这力道跟被蚊子叮了一口有什么区别?怎么就把白龙杰一条手臂都震麻了?

白龙杰又惊又怒,右臂酸软不已,他想不通怎么有人没点穴没见血就能废掉他一只手臂,还以为他用了毒针一类的暗器,厉声喝问道:“你敢暗算我!”

闻衡眉尖一挑:“当着天下英豪的面,白先生慎言。此话从何说起?”

“我——”白龙杰一把撸起右手衣袖,要在身上寻找伤痕作证。谁知定睛一瞧,手腕上根本毫发无损,别说针眼,连个红印都没有。他的满腔怒火登时哑了一半,犹疑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台下众人都叫道:“是啊!岳少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衡环顾四周,见许多人都殷切地盯着他看,其中不乏怀疑目光,要是他不能说清楚其中缘由,只怕就要被人猜疑用了不入流的邪门手段,平白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倒教诸位方家见笑。”闻衡徐徐解释道,“白先生这一剑刺出,先取胸腹,再抖动手腕抬高剑尖,刺向对手双目。这一招极耗腕力,变式既成,自然稍懈,此时用剑柄敲他手腕,无非是以实击虚,寻其破绽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妙招。”

他又转向白龙杰,道:“白先生且放心,你手臂酸麻只是一时,应当是恰好弹中麻筋,缓一缓就自愈了。”

他说的真诚自然,毫无矫饰,就好像真是“恰好”弹中了麻筋。实际上,若令别人以此法对付白龙杰方才那一剑,要么反应不快,没等打中对方手腕就被戳瞎双目,要么力道不够,无法制住对方动作,白费工夫。

《凌霄真经》上记载了人身上百余处经外奇穴,这些穴位不在奇经八脉中,通常不为人所知,但一样是全身要害,被外力击中也有可能伤及性命。闻衡用了四年时间才打通一百零八处奇穴,中途屡次因真气走岔而全身麻痹,在场没人比他更清楚用真气打中手腕内侧奇穴会出现什么效果。

换言之,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能使得出来这个破解之法。

白龙杰咬牙道:“你……根本没拔剑,这一招不作数!”

“白先生要是不信自己会输,换一个人上台演示,也是一样的结果。”闻衡道,“不过论剑大会比的是剑,不是拔剑,照白先生的意思,剑柄不算剑,公平起见,大家都应该徒手捏着剑身比试。”

台下众人哄堂大笑。

白龙杰大觉丢脸,铁青着脸拾起地上长剑,匆匆说了句“我输了”,就转身跳下擂台,回到陆红衣身边请罪。

陆红衣重重“哼”了一声,右手五指微动,似有杀意,却到底没有出手。白龙杰是秋字部的人,论理不归陆红衣管,杀了他于己无益,弄不好还会被薛青澜抓住把柄。

她别有深意地瞥了薛青澜一眼,觉得他这一脸死人样实在可厌,于是轻声笑道:“下一个人要是再不能胜过他,此人就要踩着本宗头往上爬了……到时候宗主问罪起来,头一个输阵的薛护法恐怕难辞其咎啊。”

薛青澜面不改色,答道:“不劳陆护法挂怀。”

“薛护法是本宗的栋梁,妾怎么能不担心呢?”陆红衣掩袖悄声道,“而且妾还听说,薛护法与纯钧派有不小的仇怨,若叫仇人得胜,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哎呀,那滋味想想就叫人难受。”

“不若妾身为君分忧,替你斩除了这张狂的小子,如何?”

“用不着。”

薛青澜毫不留情面,冷冷道:“谁手刃了我的仇人,我就手刃了谁——多管闲事的人都该死。”

陆红衣挑衅不成,被他当场撅了回去,面色不虞,只碍于场合不便发作,恨恨拂袖道:“那接下来薛护法接下来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是你亲手报仇雪恨比较快,还是我手下的剑更快!”

新登台的男人又高又瘦,面色青白,形容枯槁,那副尊容反正不怎么赏心悦目,有点像骷髅架子撑着一张人皮。他的袍子与其他垂星宗门人制式不同,更加宽大一些,像个斗篷,将他的手足佩剑都掩在黑漆漆的宽袖中。

“垂星宗夏字部权兆,请了。”

承露台下有不少人听了这个名字,都觉得有点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处。闻衡平静神态下的散漫终于因他而稍微收敛,他单手扶住剑柄,权兆亦抽/出长剑。那柄剑的模样十分骇人,剑身通体漆黑,剑柄则泛着骨质般的惨白,剑格和剑镡分别是一大一小两个骷髅,也不知道那部分是不是真的人骨。

闻衡恍然道:“原来是‘骷髅剑主’权先生,失敬。”

“骷髅剑主”这个名号可比“权兆”响亮多了。此人十余年前也曾是叱咤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据说他为了铸剑,到处杀人来填剑炉,又取八岁小儿的头颅来做剑饰,最终炼出了一柄锋利无比的白骨剑。

骷髅剑主为了这把剑杀害了数十条人命,又用这柄剑杀了更多的人,终于引起武林公愤,被正道名门联手绞杀。不过按照传闻,他早该尸骨无存了,今日却出现在垂星宗门下,实在是出乎众人意料。

曾参与过追杀的江湖豪杰拍案而起,大声怒斥道:“大胆恶徒,你昔日犯下的罪孽尚未算清,竟还阴魂不散,胆敢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扭头向陆红衣叱骂道:“垂星宗不思为武林除害,竟还收留这视人命如草芥的魔头,可见根本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你们心思如此歹毒,根本不配来参加论剑大会!”

陆红衣咯咯笑了起来,抚弄着殷红的指甲,慢条斯理地说:“妾倒觉得,权兆今日出现在这里,不光是垂星宗的功劳,也托了诸位的福。要不是武林正道这般无用,追杀了三年也没把人弄死,我也捞不到这样一个得力的好下属。”

她意有所指地道:“垂星宗的规矩跟诸位就不大一样,我们要谁今日死,谁便活不到明天。你说对不对,薛护法?”

“是啊。”薛青澜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我看今日就是权兆的死期。”

闻衡没分心理会台下的吵嚷,只盯着权兆,淡淡道:“久闻骷髅剑主大名,在下有幸,便向阁下讨教一二。”

权兆擎剑在手,道:“来。”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出手,白骨剑从右侧斜劈。闻衡对上成名已久的老前辈,不敢托大,刷地拔剑,向他小腹刺去。权兆使的不是垂星宗武功,而是早年他自创“幽冥十八剑”。他的白骨剑本来就阴邪,辅以秉性阴寒的内力,每一剑刺出都挟着一股阴风,寒凉砭骨,再加上剑柄上的骷髅头总晃来晃去,忽远忽近,随时像是要凑到眼前吓人一跳,连旁观的人都觉得十分不舒服。

可闻衡今非昔比,他体内真气充沛,运转自如,非但不为阴寒之气所侵,反而连消带打,凭内力压过权兆一头。

权兆一向自恃剑法精妙,岂料遇到了闻衡这块硬骨头,竟然被逼得施展不开,隐有败相。而且他越看闻衡的剑法,越觉得似曾相识,再仔细一想,发觉其中精要,居然与薛青澜刚才使出那几招有异曲同工之妙。

权兆仓促避过闻衡一剑,还了一招“鬼蜮莫测”,惊声问道:“你这剑法叫什么?”

闻衡反手一剑挥出,剑光如满月,霎时将权兆飘扬的袍袖削去一大块,恰似天光破开长夜:“劳阁下垂问,剑法是在下自创,这招叫做‘月傍九霄’——”

他换成正手,紧跟着又是一剑,磅礴剑意自上而下,直劈权兆头顶:“这招叫‘星落长天’!”

权兆大惊后跃,闻衡这一剑却还未完,他在半空轻巧拧身,剑光如同流星坠地,余火骤然横扫出去,只听嗤嗤数声,权兆左肩、手臂及小腿上均中剑,血色霎时洇透布料,顺着他手腕滴滴答答地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