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处这些时日来, 闻衡常称薛青澜为师弟,这是从薛慈与秦陵处论的辈分,他自觉只是个寻常称呼, 与叫旁人的“师兄”“师姐”并无不同。薛青澜却从未正经地回应过他, 谁知这崽子的第一声“师兄”竟在此情此景下叫出, 闻衡猝不及防,心中一荡,陡然觉出一注热气从胸口窜上颈侧,烧得他耳际略微发红。
薛青澜太好哄了, 他想,怎么他总是遇见这么好哄的小孩。
“北方气候寒冷, 的确不如明州宜人, 觉得冷怎么不早说?”闻衡搀着他站起来,哄道,“今夜暂且忍忍, 明日我找师兄,叫人替你们院中多加个火盆。”
薛青澜用栗子焐着手,仰起脸来看他,分明畏冷得厉害,嘴上却道:“不用了, 客居在此, 怎么好意思再给主人家添麻烦?”
闻衡垂目与他对视,眸中泛起层层笑意,粲然生光,那表情虽不明显,却是他少有的、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
他语带揶揄,含笑道:“难为师弟这么懂事, 那就不要火盆了?”
薛青澜垂死挣扎:“北方天气属实难熬……”
明明是他自己怕冷,非要怪天气,闻衡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顾及他的面子,还要强装正色,道:“好,好,那这么着,我这屋子里可以生火,师弟要是不嫌烟气大,就屈尊常来坐坐,如何?”
这人一边拿话逗他,一边恨不得把台阶铺到他脚下,可恶是真可恶,温柔也是真温柔,薛青澜玩不过他,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闻衡屈指替他掸去衣袖上沾的一点灰,道:“时候不早,今日忙了一整天,该回去睡了。”
薛青澜梦游似地点了点头,脚下却生了根一般不肯动弹。
冬夜清寒,此际万籁俱寂,唯有灶中木炭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烛火摇晃映出两人的影子,天地之间,满山遍野,好像只有这一间狭窄陋室充溢着温暖,令他如扑火飞蛾,在炽热的灯芯旁恋恋不去。
闻衡看懂了他的眼神,又好笑又可叹,温柔地推着他的肩膀转了个方向,低声妥协道:“外面天黑,路不太好走,我送你回去。”
薛青澜今年十四岁,初次登门就敢孤身一人同一院子的纯钧弟子杠上,可见其人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包天。可在闻衡眼里,他好像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子,怕黑怕冷还娇气,认生时张牙舞爪,一旦被顺毛摸一摸,就露出了家猫的本来面目。
他握紧了手中布包,找不到推拒的理由:“多谢师兄。”
长夜风紧,两人并肩而行,走过满地泠泠月色,薛青澜一边强忍着五脏六腑因寒气侵袭而紧缩的疼痛,一边又觉得这一刻当真是他一生中至为难忘之时,不枉他在越影山上受了这许多苦楚折磨。
闻衡目送他小心地揣着那包栗子,从窗户翻进去,与他挥手道别,又如来时一般悄悄离开客院。
他没急着回房,而是走向了后山。
玉泉峰后山与纯钧门禁地临秋峰相连,闻衡常在这里练剑,对地形很熟悉,走夜路也驾轻就熟。这纯属一时心血来潮,还是那包栗子给了他灵感。见薛青澜实在怕冷,闻衡想起从前在王府时,北方冬季严寒,家里总少不了手炉脚炉。只不过自打他上越影山来,所见都是练武之人,身体强健、寒暑不侵,自然没有这东西,闻衡许久不用,一时也没想起来。
本门弟子不得随意下山,托人从山下城中捎一个最快也要半个月,闻衡记得他从前练剑时曾在后山林中见过一种半透明的石头,大概是云母之类的矿石,块头不大,硬度尚可,用匕首能挖得动,刚好可以拿来打磨一番,做个手炉。
他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走入松林中,一边分心留意着周遭大小石块,不知不觉走出好远,直入山林深处。茂密树木渐渐遮掩了小径,闻衡走到路的尽头,抬眼一望,赫然已至临秋峰界碑前。
惨白月色里,碑上“门派禁地,不得擅入”八个大字似以利剑刻就,戾气森然,分外肃杀。
闻衡自然听说过临秋峰是本门禁地,也听过弟子们私下里的议论传言,不过他天生缺乏好奇心,尤其不爱作死,并无窥探秘密的打算,见到界碑转头就走。可是一步刚迈出去,他忽然听见头顶树梢风声掠过,界碑后随即传来双足踩在落叶上的一声闷响。
这么晚了,谁会来禁地?
他脑海中念头电转,脚下却不敢动,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动对方,只能屏住呼吸,俯下身体,透过树丛缝隙悄悄向外看去。
有灌木和界碑阻挡,他看不清那人全身,只能凭借一个模糊轮廓,判断出此人个头中等,肩膀略窄,惯用右手。那人起先背对闻衡,后来不知怎么回头望了一眼,正好让闻衡看到了正面。
他脸上蒙着黑色布巾,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一看就是个做贼的打扮。
闻衡本能地觉得不妙,暗中扶上腰侧佩剑,谁知就是这么不巧,他身旁草丛忽然扑簌簌响了一声,一个不知是野兔还是野鸡的黑影霎时惊起。闻衡呼吸骤停,那边黑衣人已经被惊动,剑锋顷刻扫至,内气激起的罡风扫过脸颊,一阵刺痛——
没有思索的时间,闻衡举剑便格,“咔”地一声脆响过后,木质剑鞘四分五裂,闻衡回手抽剑,就势在地上一滚,避开剑锋,同时高喊道:“临秋峰是禁地,闲人莫入,你不识字么!”
这招是故意装傻,期望对方看在他不明真相的份上不要痛下杀手,可那人嘿然冷笑,并不接话,手中剑疾刺不停,竟似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闻衡自三年前花神庙一战后,再没遇到过这种生死一线的险境,他不敢有丝毫轻慢,亦不敢再分心说话,咬牙硬接下了这一剑。
对方剑上灌注了内力,闻衡每接一剑都像被重锤一下,只能勉力支撑,手指全麻,虎口几乎绽裂,这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内功的碾压,额头冷汗直如雨下,却趁着这空当抢出一剑,青光如数点流萤,分别刺向那人腰腹,在他挥剑格挡时,那剑光却诡异地一闪,凭空出现在他右手腕间,一剑挑飞了他的精铁护腕!
那人大骇后跃,疑惑地“咦”了一声。
若闻衡内力强劲,这一剑下去,就是削不掉他的右手,也能入骨三分,叫他再也拿不了剑。只可惜他是个毫无内劲的普通人,又被精铁护腕挡了一下,这一招奇袭纵然迅捷无匹,却终究未能得手。
那人衣袖散开垂落,却并不在意,反而桀桀笑道:“能刺中我一剑,你今夜死的也不冤了!”
话音未落,他连人带剑扑上前来,连环九剑动如风雷,攻势甚猛,闻衡吃过一次亏,不敢硬碰硬地招架,只能觑着他剑招空隙,挑各门各派趁手的剑招还击。
他这左一剑右一剑,看似毫无章法,却剑剑指中要害,令那黑衣人几度手忙脚乱,不得不撤剑回防。短短一刻,二人已闪电般地拆过几十招,那人招式渐渐使穷,闻衡却越打越顺,旁门左道的剑法层出不穷,一剑接一剑,竟似浑然一体,源源不断。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情知不可被闻衡牵着鼻子走,眼珠一转,故意卖了个空子,引得闻衡长剑挑高,露出胸口空门,他左手暗自蓄劲,呼地一掌拍出,隔空打中闻衡胸前“膻中穴”,立时将他拍得倒飞出去,背后重重撞在一棵松树上。
闻衡胸口受重击,体内真气立刻自发凝聚,但那黑衣人隔空出掌,并没碰到他,自然也无从被这股真气反击。他后背剧痛,撞击刹那甚至听见了“咔嚓”一声,不知是树断了还是骨头断了。他喉咙中血气翻涌,忍耐半天,终于“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那黑衣人拎着剑缓步走来,一脚踹在他腰侧,将他踢到野灌木丛中一个浅坑旁边,不紧不慢地磨着牙道:“今日被你撞破,我万万留你不得,小子,你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做了个枉死鬼!”
话音落地,长剑高高扬起,挟着劲风斩下,闻衡此刻眼前全黑,周身剧痛,已毫无反抗之力,却不甘心束手就死,剑风扫到面颊时,他提起一口气,猛地朝旁边滚去,整个人落入那浅坑中,身下一空,笔直地坠了下去。
那坑底铺着树枝枯草,看起来很浅,黑衣人本来是想将他杀了后就地掩埋,省了他挖坑的工夫,谁知那树枝枯草只是薄薄一层,底下竟然还有个坑,高逾三丈,极深极黑,闻衡掉下去后许久才传出“通”地一声闷响,此后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那黑衣人摸出火折擦亮,只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内里幽深曲折,洞中情况全然看不清楚,闻衡也不见踪影。他思索片刻,终究不敢以身犯险,亲自下去探探,于是从旁找来数块碗盘大的石头,一一踢入洞中,试图砸死闻衡,最后又找来一块大石,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洞口。
这里是密林深处,洞的位置也十分隐蔽,就算有人发现那小子不见了,等找到这里,他也早就饿死了。黑衣人望着一片漆黑的树丛和石块,心道这样更好,无需他亲自动手,将来事发,别人也不容易怀疑到他头上来。
他吹熄火折,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剑鞘,身法飘忽如夜行鬼魅,迅速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