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继红笑着对加里布尔说，“我大概是明白你的意思了。”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加里布尔先生，我们南车公司是民营企业，和国企相比，我们的自由度要高很多，没有很大约束，也不在意社会上的某些看法。”
他说得很隐晦，给加里布尔留足了面子。
都不是傻子，加里布尔和亚历克斯马上听出来了。
他们意识到，用来对付华夏国企的招数，放在南车公司身上不管用了。
叶继红说，“如果仅此而已，的确没有继续往下谈的必要了。”
加里布尔到底是老江湖，没有因此乱了阵脚，但是此时此刻不得不拿出十足的诚意来了，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南车公司的确是生出了放弃阿尔斯通和西门子两家公司的意思。
必须得见真章了。
加里布尔迅速做出衡量，神情慢慢严肃起来，道，“叶先生，阿尔斯通非常有诚意参与华夏高速铁路网的建设，公司将此事列为未来三年里的一等优先项目。”
话说得很漂亮，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不管是西门子还是阿尔斯通，其实都没有把华夏市场真正的放在最优先的地位，他们看好华夏市场，但是和所有人一样，完全想不到华夏在短短的十几年时间里，会修建数万公里的高速铁路。
正如谁也想不到华夏经济会持续长达三十年的高速增长，都看好华夏市场，但都看不到华夏市场那么巨大的潜力。
在90年代，高铁技术巨头的业务重心其实是放在欧洲和东南亚的，至于美国，他们正在尝试，但是美国没有高速铁路生存的土壤，因为美国有太多机场了。
经济发展快、潜力大的地区才有高速铁路发展的空间，才需要高速铁路，才消费得起高速铁路。
可以这么说，高速铁路是一种性价比不比航空客运好多少的高级出行方式。
在非洲大地修建高铁有意义么？
华夏的经济开始起飞了，但是世人依然存疑，这会是第二个日本么，华夏的人们有高速铁路的消费能力么，如果有，会去到什么程度，有多大的利润空间，这些都是需要仔细研究分析的问题。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度的问题。
也就是说，加里布尔的话大概只有五分真，阿尔斯通看重华夏市场没错，但远谈不上一等优先地位。
叶继红是原国企技术官僚，能信加里布尔的话三成就是不错的，他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由着加里布尔往下说。
“我们阿尔斯通公司希望能够帮助华夏人民尽快修建出属于自己的第一条高速铁路，这个总原则是不变的。”加里布尔察觉到叶继红等三人的脸色出现了一丝不耐烦，立即切入正题，道，“叶先生，既然是非正式场合，咱们就换个简单的方式，我想请问，南车公司愿意付出多少技术转让费？”
单刀直入了。
谢高峰是管预算的，和钱有直接关系的都是他来发言，他早有准备，笑了笑，很有底气地说，“两千万美元，另外，12列动车组2.1亿美元。”
12列动车组一共有128节车厢，全都是200时速级别的，平均下列一节车厢价格为165万美元，大约为1300万华夏币。
这是南车公司的开价。
而此前阿尔斯通咬定不放的价格是多少呢？
技术转让费3.1亿美元，12列动车组总价7.2亿美元，总价为10.3亿美元。
按照阿尔斯通的开价，平均每节车厢要价约800万美元，大约6000万华夏币。
技术转让费这块，南车公司的开价只比阿尔斯通的要价的零头多1000万美元……
谢高峰的话等于是撕破脸皮了，阿尔斯通要价10.3亿美元，而南车公司最多只愿意出2.3亿美元，足足相差8亿美元！
8亿美元啊！
阿尔斯通一年的利润也没有这么多！
加里布尔用震惊的目光看着谢高峰，他费解的是，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看上去很友善的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的“歹毒”。
一句话就杀掉了整整8亿美元，这才是没有诚意的体现！
但是必须冷静，加里布尔竭力让自己没有当场爆发起来，盯着谢高峰看，似乎他的话是在侮辱人，侮辱人的智商。
而谢高峰则依然保持着和煦的笑容，给不知情的人暖暖的感觉，熟悉他的人却是知道，从财务大总管团队里下来的人或多或少都沾染了林大总管的行为习性。
全春风集团的人都知道，林大总管对人永远是笑容可掬的模样，永远都是一副憨厚憨厚的样子，人畜无害，相处起来很轻松，也很容易遭人忽略。
然而，领教过他们手段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做“人面兽心”，就连春风集团自己人，谈起林大总管的团队都是谈之色变的。
林威身兼数个要职，是财务系统的老大，是监督系统的老大，是审计系统的老大，这三个系统全都是春风集团的动脉，钱袋子、纪律、账目，三位一体，以至于许多人认为，肖家炳肖总的威慑力也不及总是面带笑容的林大总管的一半。
谢高峰就是从林威团队里下基层任职的，他是第一批跟着林威的人，也是第一批从总部集团下放到基层公司担任领导职务的财务精英，是一个让叶继红都有些忌惮的人物。
说起这个还有一个趣事。
叶继红是国企领导干部出身，刚任职的时候自然是带着一些国企领导干部的作风的。
在国企里，最好的轿车当然是领导坐的，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不少国企里，其他设施可以稍稍差一点，但是门面一定要装裱好。
领导座驾的含义也就不仅仅是单纯的轿车高级这么简单了，还代表着企业的实力。
这一点在大部分民企里是一样的，对几乎所有的私人老板来说，这更是大家趋之若鹜的。
实力一般的起码搞个大哥大搞个摩托车，油门一拧轰鸣出烟雾来，打电话的时候一定要敞开胸膛扯着嗓子“喂”，看人的时候一定是下巴微微抬起眼皮稍稍低垂。
实力强劲的则开始走低调奢华路线，人可以不嚣张，但是装备一定要嚣张。比如一辆售价十几万的五菱轿车作为座驾，往饭店门口一停，皮包一夹，大哥大抓在手里，昂首阔步走进去，这就是企业实力的体现。
然而，这些社会铁律在春风系企业里不管用了。
叶继红第一次见到一个技术员出门办事坐的是专用轿车，全是方向机械集团旗下的红星高级轿车，售价40万-80万，比奥迪100都要贵，而工厂领导们没有专车，只有谁有事谁就用的通勤车，大多是五菱轿车，再高级点的就是宝马x5越野车。
因此，当叶继红懵懵懂懂地让办公室给他一台红星轿车用之后，谢高峰马上就介入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包括一把手在内，都是没有资格配专车的……
总而言之，在春风系企业里，两种人的地位是最高的，技术人员和一线工人。
谢高峰开出的条件就是南车公司的条件，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加里布尔好一阵子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尽量客气地说，“谢先生，你们的开价实在是出人意料，仅仅两千万美元的技术转让费，这是任何一家公司都不会接受的。而12列高速列车的采购价，足足压了我们5亿美元的价，这更是任何一家公司都不会接受的。”
顿了顿，他对叶继红说，“叶先生，我是带着诚意来和您谈的，您也应该拿出诚意来。”
叶继红示意加里布尔喝茶稍作冷静，说，“加里布尔先生，我想和你聊一聊南车公司对华夏高铁市场未来发展的分析和预测。”
“叶先生，南车公司认为华夏未来的高铁里程会突破5万公里，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天方夜谭。”亚历克斯两只胳膊放在膝盖上，做出认真分析状。
他说道，“华夏经济发展的确呈现出了非常快的趋势，这几年的增长率都在10%以上，但是别忘了，华夏有10亿人口，有960平方公里的国土……”
“我们有120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海洋面积也是国土。”吴求打断亚历克斯的话，纠正道。
亚历克斯无意争论这个问题，点了点头，继续说，“华夏经济的主要发展集中在沿海一带，具体来说就是几个大城市，需要建设高速铁路的也只能是这几个大城市。”
他很专业，道，“京城-外滩，京城-天井，还有已经开始基础建设的南港-粤城-深市-鹭岛高速铁路，即便把沿海城市连接起来，华夏的高速铁路里程也不过超过一万公里，预计二十年内完成，这是很合理的预测。”
关键点在于双方对华夏经济的未来发展有些截然不同的看法，大家都认为华夏经济会快速发展，只是对“度”的看法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换言之，阿尔斯通认为，华夏的高速铁路市场还没有庞大到他们愿意倾尽全力去争取的地步，而南车公司的意思很简单——我现在是给你赚大钱的机会，你现在的付出，未来都可以十倍地赚回来。
分歧就很清楚了。
叶继红等亚历克斯说完，笑着继续说他的话，“华夏有10亿人口，每年有超过2亿人次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大迁徙，相信你们肯定对华夏的春运活动做过详尽的调查分析。这是大规模建设高速铁路的最大的动力。”
“那么，华夏是否有能力承担如此高昂的通行方式呢？答案其实很简单，一种产品，我们华夏人一旦介入，都能够做成白菜价，例子已经很多了，而且会越来越多。”.
“阿尔斯通公司一旦失去了和南车公司合作的机会，未来将会直接面临南车公司生产的更好性能更低售价的高铁产品，你们肯定会迅速失去这块市场，当然，除非你们认为华夏人永远搞不出来高铁技术来。”
叶继红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这一番话，有八成是按照姚远的意思说的，他是边说边思考，以免和大老板要表达的意思出现误差。
华夏人能不能搞出高铁技术来？
这个问题似乎不是问题。
起码加里布尔和亚历克斯清楚，对于一个可以在几年时间里搞出核武器的国家来说，他们搞出高铁技术只是时间问题，而且时间恐怕不会很长。
他们会想，一旦华夏把高铁技术列为举全国之力都要研发出来的技术，那么华夏可以很快地拥有自己的高铁技术。
也许会差一些，但只要成熟到可以商用了，就意味着阿尔斯通失去了华夏市场，包括西门子以及别的外资高铁技术公司。
加里布尔罕见地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叶继红的论据了，他沉声说，“叶先生，你们的开价太低太低了，说句不好听的，这和白送没有很大区别。”
吴求提醒道，“加里布尔先生，成为合作伙伴之后，我们是要成立合资公司的，未来的订单会交给合资公司来做，你们在这一块是有着很多钱可赚的。”
“但这需要时间，也许回报期长达二十年。”亚历克斯微微摇头说，“从世界经济发展趋势来看，货币是持续贬值的，我们现在投入1亿美元的话，如果回报期长达十年，恐怕要收回来5亿美元才能确保有一些利润。”
吴求笑着一摊手，“说来说去还是那个问题，归根结底是你们对我们华夏的高铁市场没有信心。我看没必要谈了，按照原定计划来做算了。”
后面一句则是对叶继红说的。
原定计划是什么计划？
加里布尔不由想，要么是庞巴迪，要么是川崎重工，没有第三个对象，而且大概率是庞巴迪。
叶继红微微点了点头，顺着吴求的话往下说，道，“加里布尔先生，亚历克斯先生，双方始终无法达成基本一致的情况下，继续谈下去是徒劳的，还是早些休息吧。”
说着就要起身送客。
加里布尔忽然浑身微微震了震，想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声说，“叶先生请等等。”
就连亚历克斯都感到意外，不知道顶头上司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