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赎人

柳氏说话时,端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媒妁说亲之事被她一句话轻飘飘地揭过,这等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将来要婚嫁的不是她肚腹亲生的姑娘一般。

白念垂下眸子,眼神落在柳氏那双堆着细纹的手上。且不说‘说亲’一事来得猝不及防,丝毫未同她商议,便是柳氏那淡然置之的处事态度,她瞧了,心里难免有些不快意。

“阿娘便那么着急将我嫁出去吗?”

柳氏平日里与她稍显疏远,唯有白行水在府里时,才会在桌面上同她说几句体己的话。白念自幼乖顺,不生惹是非,她这等软乎乎的好脾性,便是邻里街坊瞧见也打心眼儿里欢喜。

唯有柳氏,待她虽不错,二人的关系却仍不太亲近。

许是柳氏察觉到白念的情绪,细长的丹凤眼一转,面上即刻扯出一个惺惺作态的笑意:“阿娘自是舍不得念念,只是挑选夫婿需得趁早,七弯街才气出挑的唯有那么几个,我们念念寻得个好人家,阿娘才能放下心来。”

她这话说得委婉细腻,字里字外皆是一个母亲爱子则计深远的关切。

“念念没这心思,还想多陪陪阿爹阿娘呢。”

柳氏的脸沉了下来,然而只那么一瞬,她复又带笑,没有呵斥反驳,反倒顺着白念的话点头道:“好好好,听念念的。”

白念抿了抿嘴,柳氏的话并无不妥,可落入她耳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她站立半晌没有回话,屋内静了一瞬,二人皆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柳氏拍着她的手背,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念念出门一日,想来也是累着了。这儿自有底下的人伺候,你且回屋歇息,过俩时辰便可用膳。”

瞧着院内斑驳的树影移了位,即知时辰不早。庆春院赎买的男倌一事事项繁琐,她头一回经手此事,生怕出甚么岔子,思及此,白念也未多留,福身请辞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扶安院内,一片喧哗。因白念今日外出,特许院内的侍婢闲散懈怠一日,她回府时,侍婢们正围簇在一块儿说着小话。

流音眼尖,打小伺候在白念身侧。一抹鹅黄色衣裙划入院里时,她从便拨开人堆,遣散院内的围簇的侍婢后,打了一盆清净的水,紧着跟白念进了屋子。

“小姐回来了。”流音端着黄色的铜盆,盆檐处搭着一块干净的布帕,明晃晃的水面映出白念娇俏的小脸,她挥袖净手时,忽有一股陌生的香气在屋内飘散。

流音嗅了半晌,一边替她梳理发尾,一边问道:“小姐今日去了何处,怎么衣上好似沾了其他的香料?”

白念熏衣时,惯爱用松韵阁的香料,底下伺候的人知晓她的习惯,是以置备香料时,从不敢轻易更换。只她今日衣裳上的香气,混杂了其他几种,是流音伺候了十几载,从未闻过的。

白念捋着发尾转过身子,毫不避讳地回她道:“我同语安去了趟庆春院。”

流音自幼跟在她身后,是除了她阿爹阿娘外,同她最亲近的。二人虽是主仆关系,却碍于年纪相仿,情谊深厚,素来没甚隔阂。

听了她家小姐的话,流音蓦地瞪大了眼,怪不得前些日子,沈家姑娘总是往扶安院跑,来时总是挨着白念偷摸说着些小话,原是撺掇她家小姐去庆春院呢。

流音怏怏不快地嘟囔了一声:“小姐怎也不说一声。”

西梁民风固然开放,去庆春院贪恋男色的也不在少数。只是白念才至及笄,心性纯良,去那等鱼龙混杂的地儿,若是出了甚么事,她当真没法同老爷夫人交代。

白念知她心系自己,是以今晨出府时,并未提及去庆春院一事。若说了,依照流音爱操心的性子,定会寻好几个侍从紧紧跟着。

可她听沈语安说,侍从一多,逛起花楼来难免束手束脚,一点儿也酣畅。

二人窝在一起合议半晌,最终仍是决定瞒着的流音。

眼下庆春院逛完了,身上的香气加之明日赎买男倌,瞒下柳氏尚且不难,可流音是贴身伺候的侍婢,便是不说,日后也瞒不了多久。

白念眨了眨眼,无从辩驳,她只好拉着流音的手,游说道:“好流音,下回带你一块儿去如何?”

流音险些被她笑意迷惑,就差点头应‘好’。待她替白念拆完钗环,末了才品出小姐的话外音。

“怎还有下回?”

白念黑瀑似的长发一泻而下,盈盈漾漾地晃在腰间,她缓步踱至一只落地的黄花梨木柜前,“咔哒”一声开了广锁,素手掰开锁扣后,又从里面捧出一只十寸大小的木匣。

还未待她开口吩咐,流音便抢先一步问道:“小姐,您取它做甚?”

这只木匣子瞧着不大,里边儿装的却满是惹人艳羡的银钱珠玉。这些值钱玩意虽只是白念身家的一小部分,但在流音看来,也算是笔不小的数目。

“你且将吴管事唤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流音愣了一瞬,摸不透她家小姐的心思,可话既吩咐了,她只管照做便是。正巧今日吴管事未出府门,流音去请时,他正一一核对白府的人手数目。听闻府上小姐寻他,他即刻放下手里活,随着流音去了扶安院。

屋内,白念随意从木匣子里取出一枚上好的翡翠扳指,见着吴管事时,爽利地塞到他手里。

吴管事只一眼便猜出其中的意思,他后退一步,摆手推拒道:“小姐有事只管吩咐,这扳指,我是断不能收的。”

他来白府也有些年限,白行水之所以将阖府上下的事项交付他打理,便是瞧中他忠心无二、脚踏实地的品性。

白念瞥了一眼未送出去的扳指,垂眸浅笑了一下:“吴管事,这几日府里可是在采办人手?”

管事的点头应是。

“我今日出府时,正巧瞧见一落魄男子,彼时心里一软,便擅自将人买下了。”

闻言,吴管事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他当是甚么难办的事,需得小姐这般打点他。

“不过是买个侍从罢了,此人姓甚名谁,原住何处,小姐只管将这些信息交付于我,待我摸清此人家境,便教领他进府分配差事。”

怕甚么便来甚么。

白念知晓吴管事谨慎的行事作风,是以最怕此举。若那男子是寻常人家也便算了,偏她今日赎买进府的,原是庆春院的男倌。

白家虽只是商户,不是甚么官宦人家,可她那阿娘最是注重门第规矩,府里上下伺候人的奴才婢女,无一不是家底清白的。

见她不说话,吴管事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躬了躬身子,不明所以地问道:“小姐怎么了?”

白念支吾了半天,试探性地问道:“若是打庆春院出来的?”

吴管事大骇,听了‘庆春院’三字约莫知了大概,他左右瞥了两眼,见周遭没甚么生人,才压低声音问道:“小姐,您一清白之身,怎逛了那样的地方。可有被人欺着?”

白念飞快地晃了晃脑袋:“没有旁的事。我瞧他着实可惜,正巧府里缺少人手,这才一时口快将人买下了。”

说话时,她刻意隐去男倌惊艳的相貌。

吴管事一只手僵在空中本打算说些甚么,对上白念水灵灵的眸子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白念两眼弯弯,心情极佳。她原以为照着吴管事不懂变通的性子,需得费好些口舌才能将人说服。

谁成想,他竟是个好说话的。

翌日清晨,白念早早起身,她今日身着一身青绿色的衫裙,衫裙样式简单,瞧着已是去岁的旧衣。

“玉华阁的新制的衣裳都已送至院里,小姐怎偏挑了身去岁的旧式样。”流音替她绾着发髻,铜镜中的白念明眸皓齿,她的一颦一笑便是姑娘家碰见,也会不可避免地多瞧几眼。

白念拣了几支发钗,比对之下挑了支最为素雅:“今日是去赎人了,不好过于招摇。”

流音笑出了声,她家小姐肤白貌美,这浑然天成的样貌,不是换身衣裳便能遮掩的:“小姐天然生得好看,如何遮得住。”

白念权当她是打趣自己,戴上最后一支发钗后,提着裙摆出了府门。

今日的七弯街热闹极了,天气回暖,沿街叫卖的摊贩顿时提上了力,嗓子一开,周遭相邻的街坊皆能听见悠长的吆喝。马车的轱辘声渐渐在街巷响起,白念挑帘向外望去,春日暖阳,和煦地撒在飞檐牌匾上,整座永宁城亮晃晃的,好似抹了还未干涸的新漆。

驶过七弯街便是醉生梦死的朱弦巷,马车停在朱弦巷的巷尾,流音搀着白念下了马车。

才下马车,流音便闻到一股混杂的香气,一抬眸,‘庆春院’的匾额赫然悬于梁下。

一回生二回熟,秦妈妈再瞧着白念时,仿佛见了贵客,手里的帕子照例一挥,即刻扭着身姿迎了上来。

“姑娘可是来赎人的?”

听秦妈妈的语气,想来是已知晓昨日之事。她也不拐弯抹角,确认来意后,厚厚的脂粉顿时生出几条夹缝。

“姑娘且随我来。”白念随着她绕过琴音婉转的高台,高台后边儿是卷拂的纱帘,素手挥去后,没走几步,便到了昨日的那间屋子。

秦妈妈一手掌管庆春院,平日里去谁屋里都不兴知会。只是今日,她心里有所忌惮,行至那间屋子时,并未贸然推门。

卡着翡翠镯子的手腕忽然一顿,抬手轻扣屋门后,听得一声沉稳的‘进’,方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