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好看,我买你回家好不好?”
男人掌心微敛,他活了二十载,头一回被一姑娘吃了豆腐。然而眼前的姑娘出落得水灵,一张桃腮带笑的脸上无半点坏心思。
见他没甚反应,白念后知后觉地愣了一瞬,她一才及笄的小姑娘,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只怕是人未买成,反倒生了误会,白念心里一急,粉白色的掌心朝外,忙摆手道:“公子别误会,我买你回去并不是...”
话还未说完,便瞧见眼前的男子笑如春风道:“好啊。”
白念被这笑意晃了眼.
这就应下了?
屋内静了一瞬,白念两眼弯弯地盯着他瞧,男人细长的凤眸微扬,敛去方才疑惧的神情,眼下坦然自若的模样宛如清冷谪仙。
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瞧,男人面上透出几分不自在:“姑娘?”
白念应了一声,而后意识到自己失态,待她回过神后,轻咳一声,忙扯开话题道:“宜春院的卖身契,可是放在秦妈妈那儿?”
男人反应极快:“是。只不过还得劳烦姑娘明日再来。”
赎身也算件大事,手续繁琐,熬到明日再来领人实属情理之中,故而白念并未起疑心。再者,庆春院男倌的身价水涨船高,她今日出门时只带了几锭银子,逛逛花楼绰绰有余,用于赎人却还是有些勉强。
白念既允了此事,便不急在一时,她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头,语气甜腻柔软:“别怕。往后有我护着你。”
白念走后,屋子的屏风后边传出一阵声响。
男人用余光轻瞥了一眼,敛起笑意后,顿时冷声道:“出来。”
屏风后,一短衫持剑的粗壮男子探出脑袋,他抬眸,颤巍巍地喊了声“主子爷”,随后将躺在地面上的男倌拖了出来。
“得亏主子急中生智,敲晕了这儿的男倌,这才得以从暗卫的眼皮子底下挣脱。”丛昱将人拖至床榻上,猛呼出一口气,而后毕恭毕敬地立在祁荀的身后:“主子,我们何时回营?”
祁荀并未给出答复,他兀自坐下,用两指轻敲桌案后,丛昱才一个激灵,替他斟了盏茶。
“回甚么营,不是被人赎身了吗?”
话音甫落,素来手稳的丛昱,显然慌了神,他腕间一晃,茶水顺着杯沿一分为二,半注落入茶盏,半注沁在案面。
恍若明镜的水渍映出丛昱大惊失色的神情,他一边着手擦拭,一边擦着额间的细汗。
“怎么,丢魂了?”
丛昱卖力擦着水渍,使劲摇头。他初来永宁自是人地两生,方才被暗卫追杀时,心里一急,便带着宣平侯府的小侯爷闯了满是男倌的庆春院。彼时,小侯爷就没甚么好脸色。这事若无人发现也就算了,偏有一出手阔绰的小姑娘,不仅要替小侯爷赎身,还伸手戳了他的脸。
丛昱瞥见后,躲在屏风后边急得跳脚。
祁荀惯是不近女色,说得再直接些,他这样的人,常年驰骋沙场,行军打仗,见惯了腥风血雨,很是不喜姑娘家娇滴滴孱弱弱的模样。先前有世家交好的官家小姐将心思打到他身上,他瞧着心烦,便生生将人关出府外,一点儿也不留情面。
经此一事,西梁朝的姑娘虽倾慕于祁荀,却碍于脸面,谁也不肯将心思显露出来。
丛昱抱着长剑,心虚地探着主子的神情,见主子依旧蹙着眉头,心里顿时七上八下,想起小姑娘调戏主子的场面,他只觉得自己没甚好果子吃了。
“属...属下这就去解决那姑娘,主子爷进庆春院一事,绝不会教第四人知晓。”
丛昱身手不错,对付一柔弱无力的小姑娘断是绰绰有余,他跟在祁荀身后十几载,自以为摸清了主子的脾性,正要抬脚翻窗,祁荀便捻起一枚棋子,棋子破空而出,稳准地打在他的臋上。丛昱吃痛地回过身子,魁梧的身形瞬时躬了下来。
“不许动她。”
“?”
丛昱揉臋的手一顿,不可置信地对上祁荀肃然的眸子。若非他家主子语气强硬,他险些怀疑自己听左了。
祁荀并未多说此事,瞥了他一眼,换下身上素白的衣裳,指腹在衣襟处暗自摩挲了一会儿,而后丢至丛昱手中道:“替我买身寻常的衣物来。”
“那宁远将军的碑位,还去吗?”丛昱捧着白衣,原先惊惶的脸上,也因嘴里的‘宁远将军’而染上了几分肃穆。
祁荀平日里惯爱着深色衣物,独三月初七这日,会着素净的白衫。听丛昱提起‘宁远将军’时,他藏在袖中的手逐渐泛白,单薄的里衣衬出起伏的胸口,眼前恍然出现刀光剑影的画面。
只一想起碗大的伤口、火光滔天的将军府、白稠垂挂的灵堂,祁荀的眼底便划过一丝狠戾。直至他阖眼平复心绪,才开口回道:“衣裳收好。改日再去。”
近几日圣上传来密诏,密诏内附着一份白底黑字名单,祁荀远从军营一路除奸佞至西梁的都城,碍于其起战功显赫,又是圣上眼前的红人,他这一路瞧着顺风顺水,无人敢惹,背地里却没少遭受狠手。
直至今日前去宁远将军的碑位祭拜,身边没带甚么近侍,隐藏在各路的暗卫这才按奈不住性子,趁机动手。
他习惯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原想着待暗卫散去,再折回军营。可方才的有一出手阔绰的小姑娘,张口便要替他赎身。这些话听起来荒唐,转念一想,却不失为一个契机。
永宁这处民居良多,市井街坊鱼龙混杂。他手头仍有些事尚未查清,若是隐身在此处,非但易于乔装,不易引起猜忌,便是打探消息也极为方便。
思及此,祁荀勾了勾唇角,三两下除了塌上男倌的衣裳,手腕一挥,外衫便落在了自己的肩头。
“主子您去哪?”丛昱原要步步紧跟,毕竟祁小侯爷身份矜贵,若出了甚么差错,宣平侯府的老侯爷非活剥他一层皮不可。
可他险些忘了,眼前的男人身手了得,一身本事皆是倚着□□短剑日日夜夜磨练出来的,正因如此,男人清冷的外表下,实则堆累着好几处新旧交替的伤口。
祁荀顿住脚步,对上丛昱心虚的眼神后,撂下一句话反问道:“事都办妥了?”
丛昱木讷地摇头。
“那你管我做甚?”
屋门重重地阖上,丛昱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打小侯爷进了庆春院后,他这脾性愈是令人捉摸不透了。
外边仍是丝竹笙乐,缱绻柔软的靡靡之音不断萦绕在垂落的绢纱布间。祁荀绕出庆春院,他足下轻点,衣衫飘然间,整个人稳当地立于楼宇的飞檐上。
庆春院统共有三层楼,从飞檐处往下望,堪能瞧清熙来攘往的七弯街。这是祁荀头一回来永宁。永宁距他镇守的应郓相去甚远,这儿的百姓大多听过祁小侯爷的显赫的战功,但若谈及相貌,却鲜少有人见过。
他粗略地扫了一眼街巷,稍了然于心后,正要回屋,目光落在一袭鹅黄色衣裙的姑娘身上。
白念挽着沈语安的手,歪头倚在她的肩上,好听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语安,替我瞒着阿娘,好不好?”
沈语安听闻她从花楼买了个男倌,满脸错愕地瞪圆了眼。
逛宜春院的法子分明是她撺掇出来的,谁成想平日里百伶百俐的姑娘,一眨眼壮了胆子,头一回进宜春院便出手阔绰地买下一俊雅的男倌。
这事若是传入她阿娘的耳里,还不知如何说道她呢。
“便你府里缺人,也自有管事的操办,哪需你亲自买卖?”
白念记起祁荀棱角分明的脸,她抬首,发髻上珠玉清响,嘴角笑意渐浓:“他生得好看。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闻言,沈语安止住步子,她敛起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作风,抓着白念的手臂,正儿八经地开口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虽说西梁民风开放,可女子买男倌为夫却是前所未有之事。
白念讶然地侧过身子,瞧见沈语安严肃的神情,险些被她逗笑:“你怎么想的?我怎会平白无故地喜欢一陌生男子?”
“那你为何要替他赎身?”
“眼缘吧。他生得俊朗孤傲,折在庆春院未免有些可惜。左右府里缺少人手,我且将他赎出来,往后如何,便瞧他自己的造化了。”
沈语安仍有些疑心,可瞧见白念坦言直爽的模样,便知她当真没甚么男女心思。若有,依照话本子的说法,眼前的人儿应当娇羞怯生才是。
默了半晌,沈语安憋出几个字:“你嫌钱多?”
白念愣了一下,白家是舶商,又正值西梁倡行航海商贸的良机,她的爹爹白行水是海舶纲首,致力于远洋航行,采买收罗了好些稀有物件儿,这些物件儿经市舶司抽解、博买,余下商物皆在民间自主流通。
白行水常年采卖舶来品,舶来品稀罕,惯能以高价出售,如此一来,他每岁虽走几趟海运,赚得的银钱却能花上好几载。
除却航运外,多得银钱并未闲置,反而置办了好几处庄子,庄子盈利所获的银钱优厚,如此相加,白家的家境确然殷实。
白念眨了眨眼,精巧的脸上陷下两个甜甜的梨涡:“就还行啦。”
沈语安惯是受不住她甜糯糯的笑意,冷哼一声后到底还是替她瞒下了赎买男倌的事。
二人沿着七弯街,回了各自的府邸。白家府邸占地颇广,因白行水常年奔走在外,故而偌大的府邸并未如世家大族那般热闹紧簇。
回到白府,白念依照惯例向柳氏问安。
柳氏坐于绣花矮凳上,轻抿了口茶水,举手投足间都刻意照着世家贵族的礼节行事。见白念进屋,她端茶的手一顿,面上虽有不悦,很快便随着茶盏藏匿于宽大的衣袖之下。
白念察觉到柳氏神情不欢,她提着裙摆绕至她的身后,一双柔荑似的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肩头:“阿娘,我回来了。”
柳氏搁置下茶盏,并未多说甚么。
白念垂了垂眸子,心里划过一丝落寞。白家唯有她一个孩子,阖府上下自是巴结着讨好她。白行水常年在外,回永宁时,没少给她捎稀奇的物件儿,二人虽极少碰面,白念却能清清楚楚地感知阿爹对她的疼爱。
唯有她的阿娘柳氏,平日里待她尚且不错,便是犯了事也不会过多苛责,可不知怎地,二人分明是浓于水的血缘亲脉,白念总觉得柳氏与她稍显生疏。
“阿娘可是怨我回来晚了?”
柳氏转过身子,一手覆在白念的腕上,她沉默了半晌,最终开口道:“往后不要四处乱跑,若教临街的人瞧去,难免多嘴。”
白念有些不明所以,怎好端端地扯到临街各家人头上?她心虚地抿了抿嘴,还以为柳氏发觉自己去了庆春院,这才多说了几句。
她正要开口解释,柳氏却先她一步提醒道:“白日里有媒妁前来说亲,你也恰巧到了婚嫁的年纪,这几日我且相看着,若有好的,便定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