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0年,皇帝开始了第五次东巡,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出巡。
皇帝的车驾在大地上缓缓移动。依然是军容整肃,依然是车水马龙。皇帝只要一出动,什么时候都显出一种震慑四方的威势。皇帝华丽的辒车走在队伍中间。辒车后,胡亥在副车里打着盹,身体随着车子的行进微微摇晃着。他的耳边,不时响着从辒车里发出的阵阵咳嗽。他睁开了眼睛,不无忧虑地想:皇帝还咳啊?早点回咸阳吧!
李斯不知要跟哪位官员交代事情,正骑着马从旁经过。他也听到了皇帝不停的咳嗽声。老丞相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这么咳下去,可怎么好?他决定找赵高谈谈。赵高太忙了。他得侍奉皇帝用膳。把小宦官送上来的饮食亲自尝上一口,确认没问题了,才端到车边,踩着梯子送上去,并尖声报出所呈的菜名。里面的近身小宦官将饮食接进去,并将皇帝用过的食具从帘内递出来,交给赵高。他再拿着用过的食具蹬着梯子走下来,递给下人去收拾。他明明看见丞相在焦急地等他,却视而不见,不予理会。李斯只好转而向公子胡亥求助,让他见一见皇帝。“这个,得求我师傅。可我想,他应该会有安排吧?他不是整天都和皇帝在一起吗?也许,情况没咱们想得那么糟?咱们的操心全是多余的?”胡亥说得很含糊。
李斯还想说什么,只听赵高在车上尖声宣布:“皇帝进了一张饼,半碗汤!进得香!”史官忙记录下来。百官们发出一片欢呼:万岁!皇帝万岁!李斯哑然,他叹了口气,举头望着西下的落日。
那天的落日情景格外辉煌。通红的夕阳就如同一个飞快转动的巨大车轮,辗着满天的晚霞,一下就滚进了地平线。只剩下些残留的霞光,在渐渐地变暗,变黑。
李斯怔怔地望着这落日的景象。后来,他回想起来,突然领悟到,这不就是上天给他发出的警示吗?可惜他懂得太晚了!以至于错失良机,让赵高这个阉人操纵大局,让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帝国的命运与他个人的命运也由此发生了惊天逆转!
皇帝躺在车中,扭动身躯,狂咳不已。咳得那么辛苦,撕心裂肺,让人听了都惊心动魄。赵高小心翼翼给他轻拍着背,低声安慰道:“没什么,没什么,会好起来的。”皇帝喘着粗气,摇摇头,用悲哀的目光看着他:“朕怕是好不了了。赵高!”赵高笑笑:“怎么会?您是皇帝呀!”始皇帝悲哀地又摇摇头:“朕……心里明白!”他忽然很烦躁,“别废话了!为朕草诏!”赵高跪坐起来。小宦官奉上了笔与帛,识相地迅速退到车外。
车里只剩下皇帝和赵高。皇帝呷了口参汤,定了定神,眼里重新有了神采,缓缓口授:“召,公子扶苏即回咸阳,主持后事。不得有误。钦此。”赵高低下头,一笔一划吃力地用篆书在帛上记下来。皇帝挣扎着坐起来,接过来看了一遍,又无力地躺下,声音微弱地下令:“用玺吧。”赵高打开随身所带的玺盒,取出玉玺,在写好的诏书上盖上了印。
皇帝低吼一声,突然坐起,好像憋得难受,喘不上气,用两手紧抠自己的脖子,赵高慌了,爬到皇帝旁边。皇帝反手抓住了赵高,两眼瞪得大大的,脸上充满了恐惧,说不出话,只是嗬嗬地发出一种怪声。就像有无数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赵高慌了,叫着:“皇帝!皇帝!您别吓老奴啊!您这是怎么啦?”秦始皇两手一松,整个身躯向后轰然倒去,像一棵被伐倒的树直挺挺倒在那儿,不动了。两眼依然瞪得老大,直直望着车顶,但眼中的神采在渐渐消失。赵高吓呆了,半晌,才轻轻叫声:“皇帝?您还好吗?皇帝?”
皇帝不再回答,也永远不会回答他了。
车辆仍在行进。赵高坐在皇帝的尸体旁,泪流满面,从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哭声:“哦!……哦哦哦!……啊!”两个小宦官闻声掀开车帘钻进来:“叫我们吗,中车府令?”赵高大怒:“该死的东西!谁叫你们进来的?”小宦官这才发现皇帝死了,吓得差点叫出声,急忙用手掩住口,两人恐惧地挤在一起。赵高站起来,指着他们,恶狠狠道:“你们!你们谁敢把这事儿说出去,我宰了他!”小宦官慌忙点头:“我们……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啊,中书令大人!什么也都没看见!”赵高平静下来,冷冷道:“没看见就好!从今天起,你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许让外人看出有一点变化!皇帝是怎么咳嗽的?”一个小宦官学了学皇帝的咳嗽声。赵高很满意:“好,就这样,隔一会儿就咳几声。”他望了一眼皇帝的尸体,喃喃着,“这时候,我可不能慌。我得静静。好好地想想。”
没人发现情况有异常。在人们的环绕中,赵高依然车上车下忙着,尚食如仪。
一道道食品送进车里。赵高尖声报着菜品:“清炖鹿尾一品!上!”食器被送了进去。百官的脸上都露出喜色。胡亥对李斯道:“听见吗,丞相?父皇想吃鹿尾了!可见大好!”李斯微笑着点点头,忽然,他嗅到了什么气味,眉头和鼻子同时皱了起来,他朝辒车看了看,确信气味是从那里边发出来的。辒车车帘低垂。赵高满面笑容,又将一件食器递了进去:“鲍鱼海参汤一品!”李斯不安地望望四周,又望望皇帝的车驾。辒车如何会有异味?这不对呀!赵高接过从帘内递出的食器,迅速朝丞相的脸上瞟了一眼,高兴地大声宣布:“皇帝进了半条鹿尾,半碗汤,一条海参!进得香!”群臣一片欢呼!赵高微笑着向大家连连点头,似乎这是他的功劳一般。他向帘内低语几句,回头向群臣宣布:“大家很辛苦。皇帝传旨,今夜就宿在沙丘!”
事情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他想好了,今晚就召见李斯和胡亥。
惨白的月光下,辒车静静地停在旷野空地上。两位宦官引着李斯和胡亥分别走来。站在辒车下的赵高见他们来了,迎了上去。李斯急急问:“皇帝还没休息吗?竟半夜召见我们?”赵高尖声笑笑:“皇帝的脾气,丞相还不清楚吗?他老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谁敢违抗?”说着,对着帘内吩咐,“你们出来吧!在下头去候着!”
两个小宦官苦着脸从车里迅速钻了出来,如蒙大赦一般溜下了辒车,跑到一边的空地上去呕吐了。李斯疑惑地看他们一眼,却不敢怠慢,与胡亥随在赵高身后钻进了车里。一进辒车,一股难闻的尸臭扑面而来。李斯和胡亥顿时想吐!赵高冷冷地指着灯下皇帝的尸体:“皇帝驾崩了。跪吧!”胡亥果然扑通跪倒,哭叫:“父……”未等他“父皇”二字哭出声,赵高窜上一步,一把将他的嘴巴死死捂住!李斯怒喝:“赵高!你做什么?”赵高放开手,阴沉地说:“公子!不能哭!这事,还不能让天下人知道!”李斯震惊,这厮居然想秘不发丧!赵高阴阴道:“皇帝驾崩,是惊天动地的事!大事未定,怎么可以公诸天下?”“你说的大事是……?”李斯出言探询。赵高从容而答:“当然是继承。皇帝有20多位公子,该由谁承继大统,当这个二世皇帝?”李斯一震:“难道,皇帝生前没作安排?”赵高干笑一声:“倒不是没有。皇帝临终口述诏命一道,交付老奴。就是它。丞相请看。”赵高从袖中掏出诏书,递给李斯。李斯转奉胡亥。胡亥一阅之下,顿时呆若木鸡,满脸失望。连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将诏书又递给李斯,自己退到一边,守着皇帝的遗体发愣。李斯读完皇帝的遗诏,同样沉默不语。赵高的一双眼看看李斯的脸色,又看看旁边满脸绝望的胡亥,问:“都看了?感想如何?”李斯冷冷地:“既是皇帝的遗命,当及早发出,公示天下。”赵高回头望着胡亥:“公子,您也觉得要发吗?”胡亥怏怏地:“那怎么办?发呗!”赵高道:“发,容易。遗诏就在我手里,派个人,一匹快马,说发就发出去了。可您要想清楚,这诏令一旦发出,形势将不可挽回!扶苏公子一旦回来主持丧事,皇帝的位子明摆就是他坐!您可就什么都不是了,我的傻公子呀!”李斯闻言大怒:“赵高!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赵高转而面对李斯:“还有您,李斯丞相!我估计,蒙恬将军一定也会跟着扶苏公子回来,那可是您的对头!他要回了朝,帮扶苏公子坐上皇位,您这个丞相还当得长吗?别忘了,当初皇帝免掉王丞相,把您从廷尉提起来的时候,他可是坚决表示反对!那一日,老奴在场,亲耳听到他对您的评价……”李斯喝断:“够了!我不想听这些!”他望了一眼面前皇帝的尸体,脸上的老泪流了下来,“赵高!我必须提醒你,这可是皇帝的诏命!”赵高冷酷地一笑:“可是皇帝死了!知道有这诏命的,只有我!我要是把它烧掉了,天下就没有人知道皇帝最后的遗命是什么!不是吗?”李斯大怒:“你敢!?现在,我和公子都知道了,我们绝不会让你干出这种悖逆之事!”胡亥苦着脸:“师傅!皇命如此。我们除了遵命,还能怎么样?”
“当然也可以这样:我们把这道诏命藏起来,或者干脆毁掉,让皇帝另下一道命令,不许扶苏回来,或者干脆就让他死吧!改由胡亥公子您继承皇位!让李斯丞相和老奴扶助您,一切听我们俩的!这样不就妥了吗?”赵高阴阴说道。李斯气得又摇头又摆手:“不行!绝对不行!这叫大逆不道!这、这太可怕了!简直是骇人听闻!”赵高一笑:“好吧!那我就按皇帝的遗命办,把它发出去了。不过,您真要想想后果!等到蒙恬将军掌握了政权,朝您下手的时候,您可不要后悔哟!还有您,胡亥公子!皇上有20多位公子呢,即使是轮流,啥时候能轮上您?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把您推上宝座。要是错过了,就得等下辈子、下下辈子!……”赵高见二人都沉默不语,惨然一笑:“我赵高可是个废人哪!谁当皇帝,我也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奴才。我是替您二位着想。既然你们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那,就算我什么也没说过!”他叫了声,“来人!”胡亥突然也叫声:“慢!”赵高脸上现出了笑容,挥手将刚钻进头来的小宦官赶了出去,从容淡定地望着胡亥。胡亥突然跪倒在李斯面前:“丞相!咱们按他说的,再想想,行吗?赵高说得没错儿,我大哥对您的一些做法,也早有不满,我亲耳听他说过,是您在背后出坏主意,却让皇帝承担恶名。总有一天,他要把一切纠正过来。您忘了他是怎么强烈反对焚书坑儒吗?”赵高插话:“您儿子李由当三川太守的任命,也是由于他反对,皇帝才迟迟压着没有下达。他说,你李家的权势已经够大了,不宜再控制军权。”
李斯不语,思想在激烈斗争着。
胡亥见有机可乘,趋前一步:“可我跟扶苏不一样!我当了皇帝,会比父皇更信任您、重用您!我会把您当作亚父一般尊敬,什么都听您的!我……我是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我知道这对不起父皇!更对不起大哥!可……我、我是真的想当皇帝呀!呜呜!”胡亥哭了起来,李斯傻了,他一屁股坐在皇帝的遗体旁,两眼发直。赵高弯下腰,抚摸着胡亥的肩,像哄自己的孩子一般:“好了,公子!不要难过了!丞相是个多聪明的人!他不会想不通这个道理的!”随即又对李斯说,“丞相!您是韩非子的弟子。你们法家,不是只崇尚权力而讨厌道德教条吗?您该不会像您最讨厌的儒家那样,也被世俗观念约束吧?这样简单的道理,难道还需要老奴教您?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李斯望望皇帝的尸首,长叹一声,慢慢地垂下了头。
权衡利弊,考虑得失,聪明博学的李斯终于向阴谋家和野心家低下他那高贵的头颅。秦朝的历史于是就在这一刻因人为的因素而突然改变了走向。
当夜,风沙凛冽,公子扶苏站在万里长城的垛口上,望着天边迷蒙的残月。
大将蒙恬走来,解下披风给扶苏披上:“公子!长城就快修完了,您也该回咸阳了吧?”扶苏摇摇头:“这要等父皇的诏命。”蒙恬叹口气:“您只不过是出于天道、人性,劝他不要滥杀儒生,他就把您贬到这个地方来活受罪!怎么说,您也是他最信任的长子呀!”扶苏不安地左右望望,压低声音:“父皇耳目甚多。将军出言谨慎!”蒙恬坦然道:“我不怕!我相信,到了关键时刻,皇帝还会想起长公子来的。毕竟公子是天下臣民人心之所向,我们都会全力地支持您!”扶苏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他们并着肩,朝更高的城垛走去。
沙丘,清冷的晨光中,众官员环辒车肃立。赵高主持尚食如仪。吃过的食具从低垂的帘内递出。赵高看了一眼,高声宣布:“皇帝用了清蒸驼峰一匕,烤饼半张,乳鸽汤半盂,进得香!”众臣欢呼万岁!李斯一阵恶心,强忍着才没吐出来。赵高尖声宣布:“皇帝有诏,交付长公子扶苏与大将军蒙恬!五百里加急!火速送达!”
李斯一阵紧张,这是昨天他刚写好的伪诏。依他的本意,本不想搅这么深,这事就全推给赵高。但赵高坚持认为,李斯的小篆天下第一,只有他来起草并书写这道“遗诏”,扶苏才会相信不疑。李斯只好照办。其实他心里很矛盾,既希望二人奉诏,又期望他们最好不奉诏。因为那诏书会要了两人的命。
在确信扶苏奉诏之前,皇帝当然还得“活着”。时值酷暑,秦始皇尸体发出的臭气越来越难以遮掩,怎么办?还是赵高有办法,他宣布皇帝嫌口中无味,急思鲍鱼(一种晒制的鱼干,有怪味),命人从市上大量采购,以至于当日鲍鱼的市价暴涨了三成!辒车周围及后面的副车上全摆满了鱼筐。鱼干在强烈的阳光下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尽管如此,守护的甲士们依然保持着庄严的姿态,充鼻不闻。后面的车子里,李斯丞相像是病了,手拿文件却无心披阅,斜靠车壁懒懒地躺着,一阵阵恶心呃逆。
辒车内,守着尸体的小宦官仍然学着皇帝的声音在咳嗽。赵高与胡亥远远坐着,用丝帕捂着口鼻,忍受着尸体和鲍鱼发出的臭气。他们也不知下一步究竟会如何?现在只有等待。
长城下的军帐中,扶苏瞪着置于几上的“皇帝诏书”,面如死灰,浑身颤抖。诏书上写着:朕巡幸天下。祈祷名山诸神以延寿。尔公子扶苏督师多年,仍无寸功,反屡屡妄议朕之为政,实属不孝。见诏之日,即刻自裁,不得有误。蒙恬着即解大将军印,自缚待罪。钦此。
蒙恬愤怒地大吼:“不可能!皇帝怎么可能下诏赐公子死呢?怎么可能命我交出兵权,回咸阳待罪呢?这肯定不对!肯定不是皇帝的意思!这是乱命!我可以断定这诏书是假的!!”扶苏已经看过,诏书的确是李斯的亲笔,玺也是真的。他惨笑:“宫廷之事,岂能以常理猜度?拿我父皇来说,他这一生,做了多少有违常理之事!囚禁生母!车裂亚父!……我又算什么?在他眼里,不过是只虫蚁!”蒙恬抓起诏书,气愤地将简牍抖得哗哗响,他不相信皇帝会下诏,赐他的长子、他的继承人、他最信任和欣赏的儿子自尽,也不相信皇帝会轻易把替他辛辛苦苦尽心效力的臣子送上绝路!扶苏缓缓抬头看着蒙恬:“那你打算怎么办?”蒙恬紧握拳头,坚定地说:“我现在还是大将军!我手中还有数十万大军!我马上护送您回咸阳!”扶苏脸色一变:“大胆!蒙恬!你想造反吗?”“不!是讲理!我要面见皇帝,问个明白!我要把公子您这些年来的表现一一向皇帝陈述,让他知道,您是个什么样的儿子!我要恳求他开恩,收回成命!我要让他知道,像这样的乱命,只会乱了天下、毁了秦国!”蒙恬确实有兵谏的实力。扶苏悲伤地望着这员忠心耿耿的大将:“蒙恬!我的话,你还听不听?”“当然听!公子,您说什么,蒙恬一定照办。”“好。我要你按照父皇的诏令办,立即交出兵权,自解大将军印。回转咸阳,自缚待罪。”蒙恬急了:“那,公子,您呢?”扶苏惨笑一声:“我只求你一件事。把我的头带回去,交给父皇。告诉他,我始终是他的孝顺儿子。”说着,忽然拔出利剑,割向颈部,鲜血狂喷,溅到了诏书上。蒙恬惊慌失措,跪倒在他面前。痛呼:“公子!”
扶苏依然直立着,但眼里的神采慢慢散尽,身躯突然轰然倒下!
扶苏死了,赵高和李斯可以着手处理皇帝的善后了。所有旗帜和衣甲上全缠上白布条,就像一场大雪突然落在这片黑色的森林上,积起厚厚一层。
哭声震天。百官掩面。在震天的哭声中,已经蒙上白纱的辒车缓缓向前移动。道旁,鲍鱼筐扔弃一地。现在,不再需要它们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了江南,项梁立即与项羽及刚寻来的项伯紧急磋商:他们该行动了!
消息传到沛县,正在泗水亭舍里修饰他的竹皮冠的刘邦立刻扯散头发,脱掉鞋袜,以手拍地,大声号哭起来。这叫“科头跣足”,是古人表达哀痛的方式,刘邦心里突然感觉一松。
消息传进山里,张良在高兴的同时,也产生一种莫名的失落,秦始皇毕竟未死于自己之手。秦廷内乱刚刚开始。肉腐而后虫生。一切祸乱的根源,不在外而在内。现在扶苏已死,胡亥登位,人心不服,势必还有大乱发生。到了那时,就是自己出山的日子了。
此刻,咸阳城中扶苏的府邸,一片肃穆,安静得可怕。
子婴正在庭中的席上闭目静坐,晨曦公主闯了进来。下嫁章邯后,章邯长年在骊山督造皇陵,夫妻聚少离多,却也相敬如宾。当年的明丽少女,如今出落得似娇艳的牡丹,只是刚哭过,眼角还有泪痕,如娇花带露,楚楚可怜。“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挂孝?你作为儿子,怎么能若无其事?那些下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了?”晨曦含着泪问。子婴缓缓睁开眼,慢吞吞说:“我让他们各自回家了。留下做什么?为爹爹殉葬吗?”晨曦跌坐在地,就要掩面大哭。子婴慌乱制止:“不可,父亲是罪人!是被先皇赐死的!我们不能哭!”晨曦放下衣袖,怒道:“你怎么能信那些鬼话?我可是听说,……”子婴膝行到她身边,扯一下她的袖子,低低地:“你是不是听说,皇帝本想让我们的父亲即位的,是赵高和李斯篡改了遗诏?”“原来你也知道?”晨曦惊讶子婴明明听到传言,还如此镇定。子婴咬着牙,继续悄声道:“我还知道,皇帝其实早就死了,可他们秘不发丧,一直等我们父亲的死讯传来,才公布天下!是。这些我都知道了。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惨笑,“父亲死了,蒙恬将军也被杀了,现在是小叔叔即位,当了二世皇帝,一切都无可挽回!姐姐!我们要想活下来,有一天报仇,一定要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示弱而不争强。万不可流露半分怨气!我倒想看看,这位二世皇帝的天下能有多久?上天会惩罚他的!”
晴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霹雳!晨曦抬起泪眼,向天空惊望。
隆隆雷声中,胡亥站在架空的复道上,望着下面富丽堂皇的皇宫。一夜之间,他竟然成了这片雄伟宫殿的主人!像做梦啊!他还有点儿缓不过劲儿来。此时胡亥很烦恼,他知道,很多王子皇孙对他继位之事心怀不忿,传言甚嚣尘上。赵高唇边露出一丝狞笑:“那些公子、公主敢在私下里传播谣言,非议皇帝,依照秦律,是杀头的罪!这些人,全该杀!”胡亥犹豫了:“杀?都杀吗?”赵高阴冷道:“留一个,日后都是祸患!老奴已经列出了这些悖逆者的名单,计有十二位公子和十位公主,包括他们的亲属,全犯有不赦之罪。”胡亥吓得一激灵:“这、是不是太多啊?”赵高坚持道:“不杀他们,您的皇位如何坐稳?现在,不是陛下心慈手软的时候!当然,为堵天下人悠悠众口,还是要有些区别。像公子高,一向胆小如鼠,又没有参与非议。就可以考虑不杀。再比如,扶苏的子女,据密报还算安分,不敢为父发丧,也可以先留着。其他的,完全不用客气!杀!”胡亥望着杀气腾腾的赵高,问:“这……要不要报告一下李斯丞相?”“丞相是外臣,管不着皇家的事。再说,丞相虽尊,也只是您的一名臣子。臣要忠于君,才叫忠臣。老奴以为,他是不会反对的。”赵高虽态度恭谨,说出的话却不容反驳。胡亥无力地挥挥手:“那,你就去办吧。对了!不要以这样的罪名杀人!”赵高一笑:“您放心。这些人,或贪赃,或枉法,我这儿全都有账!再说,他们养尊处优,一般民众不会关心,杀得再多,也不至于激成民变,说不定,黔首们还高兴呢,因为有热闹看了。”胡亥点头:“那就好。就依你,杀吧!哎,子婴那个姐姐、已嫁给章邯的公主晨曦,你想怎样处理她?朕平日最喜欢她!你别动啊!”赵高笑笑:“不会。子婴都饶了。何况她?再说她又出了嫁。让章邯在督造修陵的同时,对公主严加监督就是。”胡亥点点头,望着脚下:“还有,要加紧修筑阿房宫!这皇宫里,处处有先皇的影子!住在里面,朕觉得很不舒服。朕要有属于自己的宫殿!要比这里修得更大、更奢华!”赵高显出几分为难的样子:“这个,……老奴是没问题,关键是李斯。丞相府那边几次要求缓建阿房。他们说,修骊山陵已耗尽天下资财,民以为苦,再发劳役修阿房,恐怕……”胡亥反感地打断:“为什么先皇做任何事都可以,到朕这儿,就什么都不行?”赵高瞟他一眼,干笑两声:“可能,因为陛下年轻,初登帝位?所以大臣们就……”“哼!我猜也是!”胡亥气哼哼地打断。“不要紧。陛下就下旨叫他们办!看谁敢不从?不从者,一律除之!新朝就应有新气象嘛!陛下正好借此立威!天子之怒,就要像这天上的雷霆,让天地变色,万众胆寒!”
天空中又响起一声炸雷!胡亥吓得脸色苍白,恐惧地望着浓云密布的天空。
丞相府里,李斯愁眉苦脸地面对同僚,胡须斑白的几位大臣也心急火燎地望着他。讨论来讨论去,大臣们还是认为阿房宫最好还是缓建,杀人也最好有点节制,如此方是稳固国本之大计!否则,弄得天下人心惶惶,如何是好?李斯考虑再三,决定率众臣面谏皇帝,他同时提醒大家:“别说杀人的事,只提缓建阿房即可。”
胡亥听完了大臣们的话,一脸冷笑。
李斯看一眼他的脸色:“陛下!这几位老臣的建议,无非是为了天下的安定和……”胡亥打断他:“李斯!你也觉得,阿房宫之役不可行吗?”李斯纠正:“是缓行,陛下。阿房宫工程过于浩大。从始皇帝起,修修停停,一直未能完工者,就在于其花费太多的人力和物力。边境之兵役谓之戍;以水路载运赋税的劳役谓之漕;陆路输送的劳役谓之转;各项土木工程建设的劳役谓之作。戍、漕、转、作过多,则民不安。黔首过劳,则流离失所,国本动摇,则……”胡亥猛地站起身,怒喝一声:“够了!丞相!你别忘了,无论骊山陵还是阿房宫,全是先皇遗业!朕不过继承父业,想把它早日完成而已。”李斯硬着头皮:“是。这的确是先皇当年决定的,可是……”胡亥拍案而起:“那为什么先皇当日,尔等并无异议。到朕这儿,就全不对了?又是黔首过劳,又是动摇国本!你们是什么意思?”一位老臣大声说:“陛下!臣等并无别意,不过是望皇帝体恤民力,效法尧舜……”胡亥冷笑打断:“哼!体恤民力?效法尧舜?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何为君?何为民?韩非子说得好:‘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天下本天子所有,非天下人所有。治天下者,在刑不在德。像尧舜那样,身为王者,仍居草屋,喝稀汤;像禹,身为天子,却为治水四处奔波,岂是天子典范?我先皇统一六国后,建宫室,修驰道,起阿房,正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业!你们抬出尧舜,诽谤先皇,将天下祸乱根源归于先皇及朕!该当何罪?”
李斯及几位大臣立即跪下。
胡亥“哼”了一声,“朕既已君临天下,当然要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快乐!不然,算什么‘贵有天下’?至于别的,那是你们的责任!不然,要你们这些臣下何用?”说罢,拂袖而去。
李斯与众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进入内宫,胡亥仍然愤愤不平,这些大臣,着实让他头疼!
赵高笑着近前:“您可以不见呀!”
胡亥一愣,不见?大臣可以不见,连丞相都不见?这真是匪夷所思。
赵高一撇嘴:“有何不可?先皇晚年,就是尽量减少与臣下的接触,保持皇帝的神秘感,这样,臣下才不敢放肆。陛下思考过‘朕’的含义吗?朕,即‘征’!就是征兆。那是看不见也摸不着,但不能时时防范的东西。比如,月亮周围起了晕,就要防止刮风,因为这是上天给的征兆。础石湿润了,就要小心会下雨,这也是征兆。您要像征兆一样,尽管看不见也触不到,却时时让天下人小心,不敢大意。倘若谁想见您就见得着,那还算什么朕呢?”
胡亥两手一拍,这是个好主意!他懒得理那些朝堂上的老家伙,以后就叫他们想见也见不到,想听也听不着!
胡亥立即擢升赵高为郎中令,“今后,朕的一切旨意,都通过您来传达。谁要见朕,都要经过您的批准!朕就在后宫,好好地享受帝王之乐吧,哈哈!”赵高试问:“那,今日来捣乱的这几个老臣……”胡亥不耐烦地一挥手:“你看着办吧!”“那就将右丞相冯去疾下狱。将军冯劫赐死?”赵高早就想剪除这一干人。胡亥想都不想,立即应允。
赵高十分得意,人们既愁得不到好死,就不至于再捣乱。他另外下了两道命令:第一,侍奉过先皇又没有生育的夫人们也送去陪伴先皇;第二,在那些安装机弩和运送宝藏的工匠出来前就封闭墓门!确保先皇陵寝万世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