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这一刻,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本是因为维护他而撒的谎,却偏偏叫他本人听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拂了颜面,还是拿宋廷钰作比,这下恐怕不等军饷案查清,他就想把她碎尸万段了吧!

林嬛慌忙垂下眼,不敢同他对望。

鸦羽般乌密的眼睫在风中簌簌轻颤,恍若枝头惊乱的蝶。

而他的目光就是那张将她困住的网,冰冷锐利,密不透风,顺着她四肢百骸层层裹挟,她逃不脱,挣不掉,只能任由那不安与惶惶,尖啸着攥紧她心脏,将她彻底绞杀。

十指虚虚拢起,掌心早已汗湿大片。

而那罪魁祸首宋廷钰,却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仿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她脸色不对,还拧着眉,忧心忡忡地过来关切。

“怎的脸色这般难看,可是累了?要不要先下去休息一会儿?”

边说,边把手搭在林嬛腰上。

林嬛本能地要躲,却叫一冷硬触感警告地抵住了腰窝——

不是其他,正是春祺的那支玉簪!

林嬛豁然抬起脸,眸底愠色尽现。

宋廷钰仿佛没看见,犹自笑得晏晏然,见她长睫间夹了几根碎发,还抬手温柔帮她勾开,低头柔声细哄:“累了就说出来,别怕,在自己家还拘谨什么?嗯?”

似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放心,王爷今日过来,只是来赴宴的,不谈其他,不会为难于你。”

说着便抬起头,看向方停归,笑问:“在下说得可对?”

声音明显冷下。

半个身子偏侧过来,将林嬛牢牢护在怀中,俨然一只护崽的母鸡,容不得方停归说半个“不”字。

仿佛他才是那个毁人一生的恶鬼。

方停归嗤笑出声,垂眸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寒声笑道:“休沐之时,不谈公事。世子放心,本王虽不通风雅,但还不至于如此不解风情。人生漫漫,也恭喜世子得佳人陪伴。红尘中相守不易,世子可千万好好珍惜,真心一旦辜负,可是一辈子都弥补不回来的。”

边境行伍出身的人,声音也随了那片土地,纵只是闲话家常,也自成一派筋骨。随便几个字,就能让人想起北地风雪中,那连绵不绝的烽火狼烟。

然最后一句,却透出几分缥缈,宛如山岚间捉摸不定的云。

林嬛还未分清,那里头究竟是讥讽更多,还是自嘲更盛,便觉一股浓到化不开的情绪,顺着声音汹涌奔入腔膛,惊涛骇浪一般,搅得她整颗心剧烈撕扯。

仰头想说些什么,那抹玄色身影却已消失在朗朗春色中。

只剩满枝垂丝海棠,缀在风中空空摇曳,荡起一股森寒的风。

风势不大。

林嬛却踉跄着,几乎站不住。

“放心,他舍不得走,想见的话,待会儿宴席开始,自然就能见到。”

宋廷钰摇着折扇,春风得意地上前搀扶。

林嬛错身避开他的手,睨了眼他袖底半藏半露的海棠玉簪,冷笑道:“我原以为只有深宫里的争宠妃子,才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离间人心。却不知世子爷用耍起心眼来,也不遑多让。”

宋廷钰扬了下眉,明知她是在挖苦自己,却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手段卑劣又如何?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是好招。倒是林姑娘你……”

他哼笑,“啪”地一声收起折扇,掐住林嬛下巴,豁然抬起,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力道之大,林嬛白嫩的下巴尖儿几乎是一瞬间便显出红痕,鲜明扎眼。林嬛攒眉挣扎,反被掐得更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林姑娘是聪明人,应当比我更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今日这场花宴,姑娘若是听话,你和那个叫春祺的小贱蹄子,就都能活命,可若有一星半点忤逆,叫我发现……”

宋廷钰嘴角划过阴冷的游丝,凑到林嬛耳边,指尖摩挲着她下巴那片红,动作放得格外轻,格外柔,好似在怜惜什么世间仅有的精瓷。出口的话语,却比毒蛇还啃噬人心。

“我定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花宴正式开始,依旧是前厅后堂,分出男女座席。

林嬛随宋廷钰一道,去前厅男席就座。

雪笺也同他讨了恩准,得以去前厅吃酒,就坐在林嬛对面,和她仅隔一条走道。

入座时,还盈盈朝林嬛微笑,神色温柔而坦荡,仿佛适才给林嬛下套之事,只是林嬛一个人的幻觉。

林嬛心里本就烦闷,见此情状,便越发郁愤,索性错开眼,假装没看见。

雪笺也不见恼,捧起碗筷自顾自用饭,有人搭话,便停下来含笑应对,游刃有余,落落大方,半点瞧不出贱籍出身的局促和小气。

在座的都是京中勋贵子弟,闲暇时就好玩个风花雪月,纵使平日不上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也都听说过雪笺的盛名。今日得见真人,自是热情异常,三句话里头,有两句都是在寻她攀谈,余下的那句,亦是私下里同邻桌好友夸赞于她。

三杯两盏淡酒下腹,厅内气氛便已升至高/潮。

雪笺被起哄着,含羞带怯地唱了两嗓。几个性格狂放的世家子,还以筷为槌,以杯为鼓,“叮当”击起节律,给她伴奏。

满座推杯换盏,沸反盈天,竟是比宫里设宴还热闹。

然花厅上首,比东道主宋廷钰还要高上一阶的首座之上,方停归却始终不做一声。

厅内众人闹了多久,他便支头看着那枝欹生入窗的垂丝海棠多久。薄唇紧抿,神色倦怠,浓长的眼睫压着几分厌世的疏冷,那般炽烈如火的阳光,都照不进他晦暗幽深的眼眸。

林嬛心头不禁抽疼,思绪兜兜转转,竟是想起第一次遇到方停归的时候。

那是五年前的一个冬天,她的生辰。

天大雪,帝京上下一片银装素裹,玉树琼花。

父亲和兄长皆因这场雪,困在灵州,不能归家。闺中几个好友也都叫家里的事务绊住,没法赶回来陪她。

第十三个生辰,林嬛又是独自一人过。

春祺和夏安都在为她惋惜,林嬛倒是习以为常。

小时候,家里规矩严,莫说像这样和一群外男同在一室吃酒,便是没有家里人陪同,独自出门,于林嬛而言,也是万万不能够的。

偏生,她母亲过世得又早,父亲和哥哥也都各自有事要忙,抽不出闲暇陪她。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闷在家中,和几个丫鬟作伴,仰头能瞧见的,也只有侯府四四方方的天。

每年也就生辰这天,她才有机会随哥哥一道出门,看一看帝京的繁华。

但那也是八年前的事了……

打从哥哥随他师父离开帝京,云游四方,她便连这仅有的机会也失去。

有时连年节,也是她一个人过。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只有一桌丰盛无比的年夜饭,一屋子各府送来的节礼,和一个孤零零的她。

好不容易等到父兄回来,他们也是一头扎进书房,忙自己的事,没有多少时间陪她。对她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下次吧”——

“下次再陪念念逛灯会。”

“待下次念念过生辰,爹爹定要亲手给念念放一支帝京最大的炮仗。”

“对不住念念,哥哥下次再……”

……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个“下次”,究竟是哪次?

渐渐,她也就习惯。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过节,也没什么不好,不去期待,就不会失望。

父兄得空回来,她便陪在他们身边,伺候笔墨,照顾起居,为他们分忧解乏;

他们忙起来顾不上她,她也不吵不闹,乖乖留在家里操持中馈,不叫他们有后顾之忧。

永安侯府的姑娘,本就该是如此。

只是偶尔看见别家同龄闺秀,在父母膝下承欢,指头叫针扎一下,都会有无数人拥上来嘘寒问暖,她还是会忍不住心颤。

月上柳梢头,她也会蜷在被窝里偷偷幻想,假若母亲还在,家里会是何模样?

卷了被子往肩上一搭,便算是母亲在月光下倾情拥抱她。

奉昭笑话她是没人要的小孩,还真是说着了。

也便是那时候,她遇见了方停归。

十六岁的方停归。

不是在千军万马中斩将夺帅,也不是在朝堂上呼风唤雨,而是被人打断右臂,压住背脊,如猪狗一般狼狈地跪在街市中央。

四面灯火璀璨如星,满街行人灿笑若花。

只有他苍白、羸弱、伶仃。

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败犬。

那样寒冷的天,他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的短打。料子破破烂烂,还不如她家下人手里的抹布。手脚暴露在外,早冻伤发紫。

几个锦衣少年抓着他头发,将他往泥里摁,嬉皮笑脸地唤他“阿狗”,让他汪两声回应,他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可偏生,他骨头硬得很。

别的乞儿为了活命,争先恐后地从领头少年的胯/下钻过,去抢泥潭里的馊馒头。只他始终冷着脸,饿到眼冒金星,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屈服。

一双凤眼凌然又锋锐,像荒原上喋血的狼,纵使死,也要先咬下你一块肉。

林嬛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生于后宅,养在深闺。

世间男子于她而言,要么如她父兄那般,眼神刚正,内心清明,终日为国事奔波;

要么就像那些勋贵子弟一般,眼里常带谦和的笑,一言一行都极尽风花雪月之温雅,会在她苦闷之时,聊赠她一枝春。

似他这样的狠戾,林嬛还是第一次见。

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许是从他身上窥见了似曾相识的落寞,林嬛救了他。

带他回侯府,给他吃食,给他衣裳,帮他治好身上的伤,还给他改了名儿,叫“方停”——

愿他今生所有苦难,都能到此为止。

十六岁的少年,玉剑初成,锋芒毕露,正是引人注目的好时候。

他又生了副极好的皮囊,漠然望着你时,已是皎如玉树临风前,笑起来,又不止丰神俊朗。

府中有多少丫鬟,在林嬛救人的时候,还对方停归嗤之以鼻,可等他梳洗完,换好衣服出来,又都克制不住春心萌动,每天宁可绕远路,也要去马棚看他。

就连一向跟林嬛不对付的奉昭,也因为这个新来的马奴,开始主动跟林嬛套近乎,闹得林嬛都有些无措。

方停归却依旧冷若冰霜。

旁人送给他多少东西,他都悉数退回;帮他干活,他也直言拒绝,不与任何人亲近。

哪怕是林嬛,先前帮了他那许多,他也从未同她道过一声谢。对她,并不比对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热络多少。

大约骨头硬的人,都是这般“遗世独立”的吧?

林嬛也懒怠同他计较。

横竖最开始救他,也不是图他什么。能结善缘自然是好,倘若不能,也无需勉强。彼此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很是不错。

只是每天清晨醒来,林嬛闺阁的窗台上,都会有一枝当日新摘的花,从早春的第一枝桃夭,到隆冬的最后一簇腊梅,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起初,林嬛也怀疑是他,还曾找借口旁敲侧击地打听过。

可无论怎么问,方停归都只有一句:“姑娘想多了。”

语气冷淡至极。

双眼始终盯着自己在刷的马鬃,不屑分她丝毫,好像根本不认识她。

反闹得林嬛涨红了脸。

是啊,人家多清高一人,公主的邀约都敢推拒,又岂会起早贪黑给她摘花?

大约又是哪家郎子送给她的吧?

毕竟那时候争着给她送东西的人确实不少,有那么一两个别出心裁的,也算不得稀奇。

林嬛也就没放在心上,每天照旧做自己的事,日子平淡也美好。

原以为两人之间的缘分,应当也就到此为止,一场宫宴却改变了一切。

那是林嬛快满十四岁时候的事。

父亲和哥哥难得都在京中,可以陪她一块庆贺生辰。林嬛喜不自胜,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琢磨,当天要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

却不想那日,南律使团突然造访,陛下在宫里设宴接风,林嬛和她父兄都必须出席。

宴会上,又因南律公主一句“簪花甚美”,她不得不将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拱手相赠。看着人家在自己面前把玩、炫耀,腻味了,又“不小心”将簪子丢入江水之中。

连句“抱歉”也没有。

平生第一次,林嬛体会到了什么叫怒不可遏。

也是头一次,她这般想将一个人碎尸万段。

可是她不能。

莫说她只是臣子之女,根本没法和人家公主斗。便是陛下格外开恩,准许她斗,她也不能这样做。

此番南律使团进京,为的是祈、律两国互市之事,一旦促成,就是造福双方百姓、惠及千秋万代的大事。

林家从她曾祖父那辈起,就一直在为此事操劳,她父亲更是夙兴夜寐,累出一身病。

如今就差这临门一脚,她身为林氏女,又如何忍心让三代人的努力,毁在自己手中?

那就认了吧……

她也不是那么喜欢那支簪子。

只不过母亲留下的遗物里头,只有它,是专程为她定制的罢了……

但还是认了吧。

父亲气得快要掀桌,不也照样忍了下来,还耐着性子过来哄她?

那样骄傲的人,遭奸人构陷,都不曾折腰,现在为了她,却能亲自下厨,给她做她最爱的羊乳羹。

自己气还没消干净,手上的烫伤也未来得及处理,却是把全部的温柔和耐心都留给了她。

哥哥也补了她一箱首饰,全是时下最新的款式,耗尽他全部积蓄。

别家郎子也是各显神通,搜罗来奇珍异宝与她,只为博她一笑。

虽不能为她报仇,但也都用心之至。

她应该懂事。

永安侯府的姑娘可以娇气,可以有小性子,但绝不能不识大体。

所以就认了吧!

类似的事之前又不是没有过,她不也照样熬过来了?这回有什么好矫情的……

林嬛抱紧双膝,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眼里早已蓄满泪花,却是硬是咬着唇,不敢让它落下。

待到庆贺的烟火点亮夜空,整个帝京都在庆祝,她才总算敢蒙着被子,在贯穿大街小巷的欢声笑语中,纵容自己小小地哭出声。

翌日天亮,她依旧是永安侯府最引以为傲的嫡长姑娘。

端庄、稳重、大方。

有人故意拿这事戳她肺管子,她也能端起十二分温煦的笑容,周全应对,不给父兄添丁点儿麻烦。任凭宫里资历最老的嬷嬷,也挑不出她一丝错漏。

原以为这事也就此落定,不会再有什么波澜,却不料没多久,那位南律公主去祈江泛舟,就不慎落水,吃了好些冰碴儿。虽性命无虞,但也着实大病一场,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大家都说是现世报,恶人自有天收。

林嬛也这般以为,还暗中告诫自己,日后应当多行善事,免得也遭天谴,直到那个雪夜,她亲眼撞见了那个送花的少年——

那是立春后的第一个落雪天,也是最后一个。

寒潮像是知道冬日气数已尽,裹挟着最后的余威,摧枯拉朽般席卷整个帝京。天子脚下沦为一座雪城,天地都模糊一色。

她小院里的红梅倒是越发娇艳,云蒸霞蔚,宛如神女抖落的霓裳。

因簪花之事,林嬛一直无法好眠,那晚也不例外,索性披了衣衫,去院子里散心,看素雪一点点堆满枝头,看红梅摇曳在皎洁之上。

也看见那个玄衣少年,亲手将一枝新摘的海棠,轻轻放在她闺房的窗台上。

霜雪染白他乌发,脚踪也带着明显的跛,手上动作却慎之又慎,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稍微磕着碰着,都会要他的命。手肘不小心撞响轩窗,还惊了他一跳,似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想不到素来倨傲的人,竟也有这般憨傻的一面。

林嬛忍俊不禁,这才发现,京中的海棠已然开花,而她的窗台上,也已许久没人给她送过花。

好像,就是从南律公主落水那天开始断的……

像是盛夏吹来的风,骤然奔袭眼前,灼得林嬛心间滚烫,她不禁出声打趣:“这回也是我想多了?”

少年果然僵了身子,红了耳根,眼神左躲右闪,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身子绷得笔直,直挺挺杵在那,跟旗杆儿似的,任凭风雪冻红嘴角,也不肯回一句话。

林嬛不由捧袖笑出声。

连日来缠绵心头的阴霾,也随这一笑烟消云散。

但这事终归太危险,人家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连她父兄,还有那些家世显赫的世家公子,都不敢胡来,他这样的身份,被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他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只淡然回答:“她让你哭了。”

——让你哭,就得付出代价。

即便那人是公主,也即便他会就此沦亡。

那一瞬,林嬛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风声、雪声、鸟鸣声,都从耳边远去。只剩长风卷起两人发梢,绵绵交缠在月色和雪色之间,惊扰一地落红。

而他的目光揉进风里,像暗夜中乍然升起的焰火。

炽烈、明亮、干净。

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漫天冰雪都要融化。

于是春日变得格外漫长,长到再也觅不见任何雪落风凋的残痕,又短促得,好似等她再回想起来,就只有那么一次花开的瞬间。

林嬛忽然低头不敢看他,揉着衣角,小声嚅嗫:“别这样,为了我,不值得……”

真的,一点也不值。

她有什么好?

连家门都出不去……

除却一点庶务之外,当真什么忙也帮不上,还不如父亲身边的管事。

或许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人世间。

如此一来,母亲就不会难产而亡;

父亲也不会因为思念母亲过甚,而郁结成疾,遇上事,也能有个商量的人,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孤立无援,更不会因为顾及她,而处处遭人掣肘;

兄长也能更加安心地专注自己的学业,没准这会子,连亲事都已经定好,只待金榜题名,就洞房花烛。

不论过去,现在,抑或是将来,她都是多余的存在……

林嬛无力地闭了闭眼。

酸涩溢上眼眶,她若无其事地抬手去抹,以为能像从前一样,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可长年累月的委屈,就像不断冲击堤坝的海潮,一次比一次汹涌,平日钻不到空子就罢了,一旦漏出口子,就再难收势。

她终是克制不住,捂着脸,蹲在雪地上失声痛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风雪嚎得越响亮,她哭得就越大声,仿佛要把这些年积攒的委屈和不甘,统统发泄殆尽。哭声一路从喉咙撕扯到肺腑,骨髓都跟着刺痛。

方停归也被她吓到,跟她一块蹲下。

从来冷若冰霜的人,被人摁在泥里搓揉,都能面不改色,那一刻,却是忘了所有的自矜和骄傲,手忙脚乱地帮她抹泪,像只被抢了食的猴儿。

很想安慰她些什么,奈何脸到憋通红,耳根烫得可以烤红薯,仍憋不出一句话。

好半天,才讷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值得的。”

“凡是姑娘所愿,方停无所不应。”

林嬛心跳漏了一拍,愣愣昂起脑袋,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方停归自己也不敢信,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眼神明显躲闪。然最后,他还是咬紧牙,直视她的眼,摊开手,将一支发簪递到她眼前。

正是母亲留给她的那支。

也是祈江宴上,被南律公主丢进水里的那支……

林嬛不可思议地瞪圆眼。

祈江纵贯帝京,河网密布,水域极广,想从里头寻一支小小的发簪,无异于大海捞针。眼下又是这么个倒春寒的天,水里冰都没化干净,谁能受得了?

南律公主才泡那么一会儿,就病成那样,他要忍多少冻,受多少伤,才能这般云淡风轻地将簪子递到她眼前?

怪道方才过来的时候,他走路都不大自然……

方停归却满不在意,低头扯扯袖子,好像盖住手背上的青紫,那些曾经折磨他到生不如死的伤,就能跟没发生过一样。

簪子上落了一小片雪沫,他倒是不悦地皱紧眉,抬袖一遍又一遍仔细擦拭,确认没有半片污渍,才小心翼翼簪入她发间。

出口的声音尤带细微的颤抖,是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和笨拙;

望向她的眼神却坚定如磐石,纵使沧海桑田,亦不可转移。

“生辰吉乐,这不是祝福,是承诺。”

那天,他的确是这般许诺。

后来,也是这般一一实践。

林嬛从前的天地,是繁文缛节织就的锦绣妆蟒,一针一线该怎么走,该怎么放,都自有他的章程。

看似富丽堂皇,实则处处是限。

纵使天神下凡,也不容许有任何偏差。

而那少年,就是金银绞丝中赫然闯入的一丛乱针,一根杂线。

不曾驾着七彩祥云,也没有那些王孙公子手眼通天,却给了她最大的包容和偏爱,让她知道,她也是可以被无条件地选择。

无需权衡利弊,也不必计较得失,只要她开心。

可短短三年,什么都变了。

她已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侯门娇小姐;

而他亦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和笨拙,从一只只是用冷漠疏离伪装自己的幼犬,变成一头真正嗜血残忍的孤狼,呼吸间都透着狠,骨髓里都渗着毒,股掌翻覆间,便能轻易断人生死。

最是人间留不住……

那个浑身竖满尖刺、对谁都冷若冰霜,却独独愿意为她扒下自己一层又一层护身鳞甲、只为护她无恙的少年,终是被她亲手葬送。

林嬛艰难地闭上眼。

早春蛰伏的寒意争先恐后钻入肺腑,刺痛绵密如针,说不清哪一种感觉来得更为猛烈,她的手越攥越紧。

“林姑娘可还无恙?”

耳边猝然响起一声问话,将林嬛从回忆中拉回。

她睁开眼,循声去瞧,但见一位青衫公子,正笑吟吟看着她,“如今林姑娘到一枕春也有些时日,想来也学会不少技艺。这么长的花宴,总让雪笺姑娘一人献艺也不好,林姑娘若是身子无恙,不如也来表演一段?”

边上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听完立马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总让雪笺姑娘一个人表演,算怎么一档子事?林姑娘学了什么技艺,大胆展示出来,在座也没有外人,谁也不会笑话你。”

一语出,万声应。

很快,花厅里就只剩起哄的声音。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密密麻麻交织在林嬛身上,或打量,或戏谑,或轻蔑,没一个心怀好意。

林嬛不由抿紧了唇。

旁人问她歌、舞、骰子……她会哪样?

她都默不作声。

众人越发鄙夷。

“这就是林姑娘的不对了,今时不同往日,人都到甜水巷去了,若再不学点一技之长傍身,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总不能还拿过去的身份压别人吧?”

“不会也无妨,现在练也来得及,就从最简单的敬酒开始。酒就在旁边,要多少有多少,林姑娘就这么一桌桌地敬,大家都看着,帮忙指点指点。等全部敬完,不会品酒也会斟了。”

此言一出,立马赢得满堂欢呼。

一个两个都兴奋起来,将空杯摆到案上,纵已是醉意阑珊,也强忍着继续。见宋廷钰并未阻止,便越发猖狂,黏腻的视线大剌剌黏林嬛身上,也不知究竟是等不及要吃酒,还是在想其他。

雪笺出声打圆场:“林姑娘出身世家,想来是做不得这些的,大家就甭为难她了。若是大家觉得不尽兴,雪笺再给大家献上一曲琵琶助兴,如何?”

说着,她似触及什么难言之隐,眸光微暗,虽仍保持着柔和的笑,笑意却略显苍白,“反正雪笺本就是轻贱之身,早做惯了这些,不怕的。”

在座大多都是宋廷钰的酒肉之友,同他臭味相投,本事不大,却总爱逞能,尤其在美人面前。

眼下听雪笺这般自轻自贱,他们如何忍得?

当即便发作起来。

“雪笺姑娘此言差矣,何为‘本就是轻贱之身’,佛家有言,众生皆平等。雪笺姑娘累了这么久,合该好好休息。且咱们这番提议,也并非在为难林姑娘。一行有一行的活法,林姑娘如今这际遇,若是连酒都不会喝,如何在甜水巷里过活?总得有个开始不是?”

“说来也真是没想到,林姑娘一向聪慧,学什么都快,怎的这回就堕落成这样?属实不像话,待会儿来我这敬酒,可得先自罚三杯。”

“雪笺姑娘还是太过妄自菲薄,其他先暂且不提,光是这一手琵琶,世间就没有几人能及,前几日宫宴上那曲《洛神赋》,在下至今都记忆犹新。连王爷都开口称赞。要知道那天,奉昭公主也献了艺,王爷可连正眼也没瞧过。若是王爷那把琵琶还在,定是要予雪笺姑娘亲手抚弦,方不负那凤凰木之盛名。”

常年混迹风月之地的人,多多少少都通晓音律,凤凰木的传说,他们自然也有所耳闻。

虽仍有些惊讶,似方停归这样五音不识的莽夫,居然真的能用凤凰木做出琵琶,可想到那足可誉为当世第一的名琴,还没正式开弦,就遭歹人损毁,大家都心疼不已。

当下便越发愤慨,言辞随之激烈,竟是有将琵琶损毁之痛,也怪在林嬛身上之意。

咄咄目光自四面八方逼视而来,宛如有实质,压得林嬛胸口发闷。

她咬着牙,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好思考该如何应对。

毕竟现而今,除了她自己,已经没有人会帮她了……

可也就在这时候,上首那位自进门起就不曾说过一句话的人,终于开了他的金口,声音清淡如枝头未化的寒霜:“会弹琵琶吗?”

花厅安静下来。

雪笺以为是在问她,忙欢喜地要回答。

方停归却不等她开口,就望着林嬛,又问一遍:“会琵琶吗?”

众人俱都怔愣。

方停归恍若不知,不等林嬛回答,便转头朝花厅角落立着的宁越扬了扬下巴,“把琵琶拿来。”

这下轮到宁越愣住。

心里隐约明白点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迟疑地将那唯一一把南音琵琶从马车上取来,却是立在花厅门前,犹豫不前。

方停归眉眼压着郁色,盍眸长身坐在席上,谁也不看,谁也不理,脸色比进门前还要难看。

显是不想再管这事。

甚至都有些后悔多嘴说那两句话。

可见宁越半天不动,他终是蹙眉“啧”了声,自己起身去到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拿了那面堪称世间第一、唯有雪笺才配得上的凤凰木琵琶,径直递到林嬛面前。

晨光顺着琵琶曲颈蜿蜒流淌,琴身两处刀伤若隐若现,其中一处更是捅入肺腑,险些将琵琶彻底毁去。

若非修补之人耐心极佳,恐也再难回天。

海棠绘纹栩栩如生,顺着刀痕嫣然绽放。

一如四年前那个乍暖还寒的夜晚,少年为她无数次跳入祈江,将那年最明媚的春光,温柔地簪入在她鬓发。

他手上伤痕累累,送给她的花,却永远鲜艳明亮。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小狗狗,当着别人的面砸琴有多爽快,背后偷偷修琴就有多狼狈。

这章写伤了,下章还是得隔两天,也就是18号更,同样有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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